
【浩劫銀河】
(A Galaxy being Rampaged)
〈秋光鎮魂曲〉(An Autumnal Requiem)
3. 招還貓神貝絲特
(invocation of the God of Cat, Bastet)
若是從數位五感資料與「須彌介子」機巧鎖定的切片存檔,歆翼很難
不將希斯克里夫﹒羅瑟堤視為一頭高踞演化頂點的首席黑獅。無論是
泰半時候的毫不賞臉、睥睨無視眾人模樣,或是希罕但確切存在的私
己時刻,對於司徒天崖近乎傷感抒情的愛意,歆翼自忖都理會得。
然而,他無法預期但終究發生的狀況,卻是如此淘氣的翻轉:恍如深
紅色百合的詩人是無法在溫室之外悠揚綻放的脆弱花兒,但他的溫室
不僅具備了太古獸性、兇狂傲性,更在旁若無人的親密交會下,坦然
任由詩人嬉戲揉弄。
歆翼吞了好幾口滋味雜陳的唾液。他不得不承認,展現陽剛稚氣的希
斯克里夫﹒羅瑟堤難以讓他反應出任何敵意。
這真是危險的組合,南天北轍,卻對位得要命。偉峻嚴酷如冰巖的殺
手之王原來是這樣的傢伙,任由夢囈的哥哥伸出蒼白指尖撥弄,洩漏
出比任何幼兒都不假遮掩的溫馴撒嬌!宛如堂皇獸皮上的一枚萬聖節
鬼臉,希斯克里夫﹒羅瑟堤衝著他微微咧嘴,既是毫無惡意的揶揄,
也是奇異的頷首認可。
若說司徒天崖是一枚金暉鑲邊的黑太陽,提供他身心熱源之所在,就
是眼前的這番光景。他確實是詩人的弟弟,再怎麼摔碎眼珠也必須吞
嚥這項事實。
【夢是時間封印的露珠,終極的奢侈。它逼臨你,任由夢者戀棧輾轉
、意圖典藏的昭彰居心,縱情揮霍於時光之墟。人類哪,醒轉時記得
這句通關語:並非你擁有夢境,而是夢之君王在你的焦渴與屠戮之上
,消磨他永恆的虛妄。】
注視司徒天崖的同時,心神漂蕩,但那份珍貴的渴總是恆持駐留。雖
然這實在刺激得超過他原先的任何預期,歆翼對於行事突兀的AI使者
只有難以量化的衷心感念:對於雅米拉而言,這八成只是惠而不費的
一則有趣嬉戲,但卻是無心插柳的最高贈禮。
莫名其妙地從自己的家居單位轉渡座標,來到這個他視為超真實幻境
的住宅,不過是三小時的現世工夫,對他而言簡直經過無元狂魘模本
(megalomania templat)網絡所擬設的九輩子這麼漫長。恆久持
續的乾渴與悸動如同直拗的一枚胎記,硬生生卡在下視丘。除了滿腔
的喜不自勝,歆翼畢竟是個訓練有素的探員,他無法忽略雅米拉、不
,其實是事務所高層所部署的多重網羅。至少,雅米拉竟然會與希斯
克里夫﹒羅瑟堤熟稔得宛如兒時玩伴,這個小怪胎還以溫馴倉鼠的姿
態依偎司徒天崖,讓歆翼嘴裡塞滿了快要掉出來的問號餅乾。
「雖然你一定兜頭滿滿一團的疑問,但在腦爆之前還是把它們安分裝
好,啥都別問。我現在很忙,可不回答任何懷舊諜報片的Q&A。想要
撈出什麼底細之類的,還是等老兄你的腎上腺素指數退回常態再說啦
!」
雅米拉的萬有封存袋實在了得。夾帶他跟鷹眼這兩個高大人形行李,
竟遊刃有餘得讓他咋舌,只像是在雅米拉堆疊無數的家當之內、多出
兩塊磚瓦片的程度。
就在他自顧自傻笑、嘆息,害羞得每根神經都發癢,一邊用盡法門鎮
定自己的同時,司徒天崖宛如一隻睡夠的貓兒,從希斯克里夫﹒羅瑟
堤環抱愛撫的懷裡慢慢掙開。他輕笑著揉弄對方花崗岩似的鼻樑,攀
在堅挺好看的背脊摩挲一陣子,然後以無重力漫遊的姿態起身。
「你……」
那聲音是液態的絹布,把他的神經拉扯絞擰,甘美的無措感頓時浮升
,探員只能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地乖乖點頭稱是。
詩人以手支頤,伸展四肢的同時發出失神嘆息,一如玻璃鐘樓的清越
鈴聲。他思索片刻,神情如怔忪幼貓省起了有趣的消遣。
「午後三時,可以擺桌了。喝得慣原生產地提煉的熟成茶嗎?」
歆翼聽到了每一個字,幾乎受不住那雙黑檀木似的眼珠如許逼近。照
說他聽得懂詩人清柔如夢囈的話語(畢竟華語和滿州話是他的雙生血
緣胎語哩!),面對眼前的光景,歆翼只能訥訥瞠目。他毫無說服力
地強作思考,一邊以自豪的內鍵高格式五感存檔卵膜偷偷地包抄複印
眼前的景象,不期然在腦海播放【黑月故夢】、這首影視效果被譽為
奢華臨界點的光影吟遊詩作。
眼前的人兒如同秋陽下舒適伸展的楓樹,身姿綽約飄忽,看似悠閒緩
慢的踱步勾勒出舞者的優美。在漾滿紫色夜光的透明天幕襯映下,他
穿著一件質料柔軟、織工精細的愛德華時代襯衫,精巧的下顎與那枚
Bow Cravat襯衫特有的小領帶無比搭配。白衣黑長褲如同一筆完工
的速寫,外頭那件血紅色絲綢長背心則是第二層體膚,雕鏤出脆弱纖
細的腰身,以及晶瑩瓷白的頸項,讓觀者將那身維多利亞時代少年的
纖小身形收入肉眼畫框。
見得他的反應,司徒天崖的眼底泛起一層薄薄的光霧,視線如折射的
黑色貓眼石。毋須讀取對方的心意,他洞若觀火,但卻毫不在意。讓
專業的家用晶體侍者擺好茶具,他以行雲流水的姿勢熱茶壺、計量茶
葉,如同白熱瀑布的水流以漂亮姿態澆沖茶葉,所有的動作洗鍊自如
,一邊兀自近乎喃喃自言自語。
「茶葉是Fortnum & Mason的大吉嶺,社區的綠光咖啡館茶種齊全
,老闆最喜歡示範新鮮的自創調味飲料。不過呢,除了Xavier每月
回來一次,可以與他一起品茗個過癮,家裡只有我愛喝,阿弟與黑
幻牙都不怎麼捧場喏!」
彷彿啟動了豪華版本的電子迴帶反應,歆翼的腦際汪洋瀰漫,盡是眼
前美麗青年的眼神與嗓音;前者如沾滿白蘭地的漆黑絲絨,後者是絲
絨質地的白蘭地。他想要擠出一串有模有樣的回話,但牙關就是要命
地咯咯咖咖,只顧著與狂燥的心跳應和。
「喏喏,還是說你比較喜歡青嫩的茶葉?Xavier就是呢,他的質地最
適合初摘的玉山芽尖了。我想先試試這款新茶哩,再弄個威士忌酒調
味的錫蘭烏巴給阿弟喝,不過這孩子性喜烈飲,結果這特調飲料會是
以酒調味的紅茶,或是以紅茶調味的酒呢?」
司徒天崖的嗓音是一條兀自往前滑行的溪流,冷豔的雙唇與徐緩傾倒
的殷紅茶色相得益彰。歆翼橫下心來,告誡自己無論是心臟病發也好
、腦充血也罷,讓眼前的人繼續開心地自言自語,就是自己存在此時
此地的無上指令。
「Ni--chan,真要我選的話,我最想喝你體內的美酒。至於這個血性
方剛的訪客,無論你要請他喝什麼,就算是過期的晶體保養液、或是
金屬拼裝小鬼的排泄渣,他都是甘之如飴的。沒錯吧,熱心工作的監
探員?」
如同一隻了無聲息、動作如夜的肉食生物,希斯克里夫﹒羅瑟堤冷不
妨從背後攬住司徒天崖,輕而易舉地單手抄住他的腰際,把專心斟茶
的詩人凌空一提,納入自己的懷抱,相當帥氣睥睨的姿勢卻偷渡了大
量的愛意。他對棄甲輸誠、毫無反詰餘地的訪客眨眼,洩漏出少有的
頑皮模樣。
唉唉,老兄你到底是在拆我的台,還是表示友好?歆翼羞窘交加,轉
了一百零八個派不上用場的回嘴招式,終究還是認帳投降。他感激地
接過司徒天崖遞給他的維吉伍特茶杯,愀然對著描畫在上頭的手繪藍
梅花發呆。
「喝了這杯,應說得出話了。說不出話,就繼續當個茶罐子吧。」
歆翼愣了一下,滲入口腔的金暉液體彷彿倒映在司徒天崖的虹膜,倜
儻的戲弄是這杯茶入口之後、無血攻城的後座風味——清洌的秋日午
後,芒草晶瑩搖曳,安靜深刻地刺入毛細孔。歆翼泛起一陣只能以【
至福】(beatific)一詞來形容的通體戰慄,這盞茶與眼前人兒的
加成效果,遠超過任何劇烈的感官調理藥物。
「正襟危坐的探員客人,要是你比任何一隻聰明的哈士奇都更警醒,
早就該知道金屬小怪嬰帶你來我們家,可不只是它腦溝裡光電廢料的
一時興起。」
希斯克里夫﹒羅瑟堤把專心調理下一盅茶的詩人放在膝頭,順著髮梢
往下撫摸,司徒天崖發出貓兒的性感地帶觸出電光時的fufu呻吟,低
柔的嘶聲與仰起的漂亮頸子卻一點都不影響專心致志、姿勢精確的調
茶動作。希斯克里夫﹒羅瑟堤縱容地注視他心愛的對象,可眼角餘光
的色調如同凝結的血塊,深褐色目光攫住探員。
「我知道雅米拉的來頭,它會這麼毫無顧忌地揭穿黑箱作業,表示上
頭已經默許了與,呃,追蹤目標的第一線接觸。」歆翼清清嗓子,暗
自喝令自己別分心,雖然眼前的畫面簡直是為了讓他的神經輾轉、血
液煮沸成一鍋冒泡生鐵的要命之物。
「要不是機械小怪胎跟我們交情不匪,我是不會讓你們這組織胡亂摸
底細的,老兄——都已經擱下榮譽白武士守則、看得眼睛長刺,你現
在是在給我臉紅冒汗個什麼勁哪?ni-chan,怎麼了呢?要下去玩?
」
歆翼暗自對每一個瞬間抽取碟能夠提供的諸宇宙神魔咬牙罰誓,一旦
有機會他一定要讓眼前這個囂張惡劣的「司徒老么」嚐嚐要害被制住
、連翻身掙扎都是天大妄想的滋味。可在司徒天崖飄然起身,把一壺
風味絕倫的液體倒入自己、弟弟,以及訪客的杯子,歆翼又整個人心
神蕩漾,只能幸福溫馴地傻笑。眼耳鼻舌與耳垂下方的五感擴大儀如
同上油的輪軸,矯健貪婪地吸汲存取眼前美麗蒼白的形影。
「這是我的練習曲前導,Harrods no.49,加上白蘭地與高濃度蜂
巢結晶。要乖乖地慢慢喝,入喉之前,讓它在舌蕾滲透個夠。」
詩人帶著恍惚的微笑說完話,心不在焉揮揮手。黑豹如一抹三次元的
墨水顯影,柔軟無聲地挨近,接住司徒天崖仰倒如一株盛開秋楓的形
體。
【同步調弦的時候到了。涯涯正在許多貓兒環繞之處,可能回家時辰
會延遲呢……】
對於這個奇妙的轉折,歆翼倍感驚異,但也只能噤聲旁觀。面對咫尺
但不可接近的詩人,希斯克里夫﹒羅瑟堤的神情宛若佇立於墳塚的餓
獸,深切的思念與惦記複寫了原本淘氣使壞的嘴臉。
「要不是有我這對驕縱夢幻的雙胞胎哥哥,生命實在是無法忍受的難
吃雞肋哪,探員。。。就來談正事吧,【黃金黎明】與AI科技的接
合使、你的上司汪妲可真有膽識,企圖與諸世界的魔獸老大從事買賣
交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