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色生殺:漫談鄭淑麗的幾部影像創作
◆洪凌
第一次觀看這位髮型很是銳利精悍的導演的影片,大概是十年
前,播放的是《鮮殺》(Fresh Kill)這部揚名立萬的作品。綜
合近未來科幻、反(抵)烏托邦、生態環保、大剌剌的同志情
慾,以及反抗邊緣份子與大企業的拉鋸,儼然是一部超溢常態
身分政治格局的綜合百寶箱。即使不以「酷異」或「跨性別」
等辭彙來描述鄭淑麗的電影文本,她的作品就是直截要害,在
鮮麗狠屌的影像(與說故事方式)之內,藏著某些多出的、無
法輕易吸收到當前論述或政治正確版圖的冷硬異物。這是一具
無法以普遍模式收容的影像肉身,很是剽悍(tough)也很婊
辣(spicy),很陽剛也很怪魅,絲毫不「女性」,但也無法
輕易地被化約挪用為某種(直系統想像)的「男性」。
《鮮殺》的背景符合實驗性叛逆美學的典範,以非正典的主角
們集結反擊後資本托辣斯;在高速光電流轉的映像畫面,呈現
出《攻殼機動隊》的人機魂交相混融情境。它以社群集體反攻
體制的闖關之道,糾結了拉子、身處白人世界(且性慾曖昧流
動)的日本青年、黑人族裔,以及大都會的古怪不馴族群,合
力反將了跨國大企業一軍,拆解食物污染與環保陰謀。這樣的
劇情主線未嘗不類似電腦叛客(Cyberpunk)的人機共體,形
構出反人類中心的異質生命軍團。在英文科幻作品中,最刺激
有力的對照是梅利沙﹒史考特的《麻煩與她的朋友們》(
Trouble andHer Friends),以一群闖蕩異度空間的黑客牛仔
(泰半為拉子或雙性戀)為主角,勾勒出這些人物縱情於光電
界面的游俠恩仇,以及充滿能動的反撲,或以地下流竄、或是
正面迎擊,面對且反轉規訓與政府系統。
無論是近未來科幻電影時常愛用的跨國巨型企業、或是(企業
化的)官僚政府,此類文本以能動性十足的主角,藉由她們的
基進生命情調,再度肯定(且奪取)無法無天的生命美學與主
體機動性。以《鮮殺》的一黑一白歹客(Dyke)伴侶為例,她
們在異質化的詭異血紅夕陽、人工精緻質感的餐館,或是在床
上一邊演奏手風琴一邊做愛的場面,不但塑造出「異性戀禁入
」、唯有某些酷兒人物類型才可能搬演的情慾風光,也以更深
刻入味的「肉身—環境」互動,反駁商業科幻文本振振有辭的
科技異化論述。這樣的鋪陳打翻了傳統的右派(異性戀沙文)
反科技意識形態,或同樣危險的強調自然、女性(或甚母性)
的保守性別政治敘述,同時帶出更有趣的生命速寫:並非被
制度逼迫到狗急跳牆的地步,才鋌而走險從事反抗,有時正好
相反。片中主角的生活情境(本身),就是橫眉冷眼面對體系
、取得漂亮翻身的人機網絡游擊戰。
在早期作品奠基的鮮活調性、光怪刁鑽的風貌,到了二十世紀
末的長片《IKU》,如同Kathy Acker的酷兒叛客小說,充斥
毫不退縮的光怪陸離,滋生出魍魎曖昧的畸零美學與性政治奇
觀。這是導演進入(干涉)日本色情電影的絕妙再敘述,也是
殊異的綜合體:以黑色電影手法、科幻語言、邊緣文化所群力
培植出的酷兒陽物,堪稱一場桀騖乖張的爽屌祭儀(rite)。
影片的開端巧妙銜接《銀翼殺手》的結尾,呈現文本互涉的雙
重切入觀點:(看似是男性人類的)警探與(看似是女性的)
生化人奔逃破界,突破泰勒跨國企業與黯淡無光的未來世界。
緊湊的場景俐落突兀切換,方才一格的斷裂,追求原鄉、真愛
、自然本源的警探被另一位泰勒企業的男性探員取代,浪漫的
奔逃演化為另一場培訓與人工性慾建構。女性生化人由一位雅
緻莊重的日本演員扮演,拘謹的形貌與她的任務恰為高度鮮明
的黑白反差。名為Rieko的生化人同時完成與嘲諷了《銀翼殺
手》那位唯美詩意的生化人蕾秋(Rachel):後者著力開發自
身的人類屬性,以個人主義式的浪漫來背離體制。幾乎與這樣
的孤絕現代主義視野相反,堪稱物之化身的Rieko以多重變身
絕技、如同拉崗理論化身的夢幻手臂∕陽具(Arm/Phallus)建
構自己的異類身分。導演以淫佚猥褻(但毫無服務到正典觀眾
癢處)的多向度性愛劇場,機智迷人的敘述方式,說出了某種
「蠻荒」(primeval)的色情工業訓練物語。透過極致的物體
化過程,主角成就了自己(身為科幻世代企業的祕密武器、蒐
羅高潮資料的任務特派員)的能動性。某方面而言,這樣的再
現既是邪擬(parody)精神分析的異己與陽物連結,但也說出
了陽物非但與陰莖南轅北轍,更無法被任何人類主體所佔據(
或真正形塑)的致命真實。它只能透過超真實的幻象,在現實
的邊界體現不完全的破碎斷裂形貌,更只能透過似人非人(也
非男非女)的主角,在銀幕的框架掀起一絲龐大真實的投影。
在最新作《愛吾(無)2030年》(Love Me 2030),導演一反
之前對類型劇情片的沿用再創,說出這則相形之下顯得低溫冷
淡的超現在(現代)切片。標題「Love Me 2030」既是拼貼種
族(如再現刻板印象的日本式東方與法國式西方)、情慾生態
、邊界跨越的秘儀關鍵字,也是對於異性戀百無聊賴(ennui)
生活的佻達無情反嘲,更像是反諷當前後資本迷思的一則擬時
裝品牌廣告短片。影片的情調荒蕪卻甜蜜,以日本企業探員採
集愛情標本為主線,表陳元素包括素人遊客的影像寫真、新聞
旁白側寫、法國新小說的無情節敘事,帶出一則21世紀人類看
似熱鬧歡騰、實則孤自(solipistic)且乏味的樣本。
在充滿張力與熱度的《IKU》之後,本片似乎是個暫時的反
轉與中場,處處反映出這個不上不下、無法痛快越界的後現代
殘餘片段。夾敘夾議的手法疏離自制,影像簡潔乾淨,單薄空
涼的視界徒留細瑣的說嘴狹戲。還有一世紀四分之一才會到來
的2030年,卻是早就不斷來臨的虛乏此刻,即使是暴烈的愉虐
宰制遊戲、張愛玲戀物情結、以及夜色光輝瀰漫的巴黎,也無
法贖回江河日落的衰敗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