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視線與(典)型:解套致命陰性與黑色偵探
★洪凌
過度的陰魅
若要從黑色電影文本的框架來重讀性別展演,某個較為有效(也就是不
流於異性主流閱讀)的視野或許不是貨真價實(literally)地檢視性別
再現,而是從形貌(look)與視線(gaze)的雙重曖昧點切入,連結到
特定觀眾對於性別典型的非正統認同。直到80年代之前,好萊塢電影
工業生產的硬派偵探影片不但把致命妖姬的形象過度呈現,就連硬漢偵
探與反派男性的形象也在視覺的層次再三強調其"經典"風格,這些脈
絡提供了本文的重讀線索。
若是從正確的身分政治角度來看,無論是金髮尤物(乃至於紅褐黑髮魔
物)的毒辣與美艷、紅唇與性器官的轉喻連結,無法不印證此類傳承對
於"女性"(feminine sex)的浮誇操作,突顯出深切的迷惑,眷戀,乃
至於近乎執迷地、對於蕩女淫婦的恐懼(註1)。然而,若是把閱聽觀眾
的認同角度納入黑色電影的性別展現,過度官能、總是成為父權機制對
手(與同謀)的妖姬體現了高檔婆(high femme)與惡女(slut)的活色
生香,她們的負面同時也是嘲諷與誘惑的反轉視線(reversed gaze)。
以錢德勒原著改編的電影女主角來說,在<<大眠>>(The Big Sleep)
飾演世故滄桑艷姬的羅倫﹒巴卡爾(Lauren Bacall),她的視線常常以
斜轉或側面的角度呈現。這樣的姿態除了表達了此類劇情的典型算計“
陰“謀,另一方面也驚悚地傳達出大異己的秘辛眼神:在主體(男主角
)所無法正視、更不可能回應的角度,深淵(陰性)從你看不到的地方
回轉了看與被看的權位結構。即使從主流異性戀的女性主義立場,也不
該輕易地把這樣的視線與典型化約為毫無詮釋價值的負面符徵,「致命
陰性」這類型的基進或踰越性不只是成為良善純情女主角的對照組,更
凸顯出後者本身就是強迫性異性機制的產物。從90年代之後,套用性
別操玩(gender-fuck)的論述來閱讀妖姬的戰鬥性,除了挪用酷異性
別來佔據這個大抵上不脫是直認同的位置,解套並活絡生理性/性別/
性的三重連座,另一種更有趣的"看法"就是把觀眾的主體之眼(I/
eye)對入妖姬的視線,與她同步。這時候,觀眾所認同的是致命女
性所體現的角色模式(role model),而非限定於某個性別位置或情慾
身分的主體性。如此的對應閱讀避免了某種挫敗,不會讓特定的性別佔
據絕對性優位,無論是進駐黑色電影的哪種妖姬位置(例如蛇蠍美女,
清純致命天使,貴婦或是性工作者)都可能翻轉原先的再現框架,即使
是"傳統正常"的主體身分也不會失去準頭,從中挖掘出非比尋常的認
同比附模式。
異類的陽剛:從錢德勒的硬派偵探文本窺視酷兒性別形貌
自從1940年代開始,銀幕上的硬漢偵探開始興盛,為了抗衡先前的不事
生產貴族偵探,銀幕上的硬派偵探發展出許多(次)類型。在這些成為
日後濫觴的典範當中,包括了涼薄背德的黑桃山姆,秉性高潔到不合時
宜、愛耍嘴皮子的菲利普﹒馬羅,虛無軟弱的警探(《郵差總按兩次鈴
》),沈鬱凝重的《大國民》(Citizen Kane),甚至註定敗亡的死者
(例如希區考克的《蕾貝卡》(Rebecca))等多樣化、個性大相逕庭的
種類。這些橫陳於街頭、沐浴於高反差螢幕打光的暗色英雄雖然琳琅滿
目,共通的特點莫過於疏離於體制之外,以及精心搶眼的紳士(或惡徒
)形象——更進一步地觀看,可以從這些古早時期的黑色警探身上看到
某種到了90年代以來、屬於邊緣或跨性別陽剛的造型∕凝視(look),
更可以從幾個道地的例子看到箇中性別表現的張力與曖昧,讓這等視覺
典例從正統男性形象的地盤滑逸而出。如果以飾演了<<北非諜影>>
(Casablanca)、<<馬爾它之鷹>>與<<大眠>>的男影星鮑嘉(
Humphrey Bogart)為例,他所詮釋的菲利普.馬羅,具備了另類潦倒
(反)英雄與不入主流的黑道俠情,與黑色女性或反派主角的鬥智抗爭
,既是印證了陰陽二元(或以正邪對立來取代)的對峙,也基於兩者的
高度扮演特質而呈現出迷人的舞台對手拉鋸。
之所以黑色偵探的性別氣質如此出眾引人,除了演員的個人魅力,泰半
的成分來自於此類電影語言所塑造的「型」(established look):陰
影與光色無比分明的背景、黑白色調所襯托的沈默寡言孤絕神采、往上
拍攝的低角度讓體型更修長簡潔,至於男主角更是「衣如其型」:無懈
可擊的俐落灑脫風衣、一絲不茍的精工西裝,足以精緻有力地體現(
embody)出一種量身訂做的原型,那就是遊走於文雅與耍屌之間的非天
然陽剛。這種模型的仔細雕琢感恰好與馬龍白蘭度再現的、炫燿肉與精
力的種馬原型相對立(註2),鮑嘉所代表的陽剛磁場顯然著重於第二
層肌膚的操作,把性別符碼的建構性強化到某種"渾然天成"的地步(
註3)。乍看之下,這樣的程度之深刻刁鑽,到了無法讓一般觀眾感受
到其中的控制與設計,但這些經由黑色電影代表性符號精工陳設的身體
(舞台)效果卻是徹底到自然而然的"人工"光華,足以成為酷兒性別
閱讀的最有力切入點。
另一部錢德勒的硬派偵探文本代表,由阿特曼在1973年改編成電影
,則是以私家偵探馬羅為主角的最知名作品,<<漫長的告別>>(
The Long Goodbye)。在這部作品中,按照黑色電影的核心公式,馬羅
照舊遭遇到了誘惑者與死敵合一的對象,但這次的對手並非冷豔殘忍的
美女,卻是假借"同性情誼"的晦暗哀愁情調現身的置換版本。在本片
中,都會遊俠與邊緣浪子的敘事儼然是改寫後的「另類陽剛末路狂花」
敘事:無論在電影或原著的結構,試圖抽離冷漠、但總不成功的寂寥英
雄馬羅遇到了生命中的最要好朋友,同時逼近了無法出櫃的難言情愫。
小說版本充斥著錢德勒滿懷蒼涼柔情的敘述,電影版本也是以獨行俠偵
探的第一人稱敘述為主線:「當我首度遭逢泰瑞.藍諾斯時,他醉得亂
七八糟,獨自瑟縮於艷舞俱樂部外頭的一輛銀色勞斯萊斯轎車之內。」
(譯自小說原著,第三頁)
正如同此類文本的劇情導向,藍諾斯(Terry Lennox)這個正邪難分的
"致命男"是殺妻案的主要嫌疑犯。在追緝與對話之間,藍諾斯的位置
時而是生死迷蹤的化身,時而是關鍵性的解謎者,到最後更解放了馬羅
的兩難——馬羅與藍諾斯之間繁複的情感,正是酷兒身分所挪用與比喻
的主要表徵。經由這道主線的挪動,致命妖姬的位置在本片奇異地中空
(至少失去了代表性的力道);馬羅與藍諾斯的對立與吸引力雖然可以
解釋為喬裝粉飾的男同志隱喻,但這樣 的古典硬漢交往模式,同時也
適用於別種陽剛情誼的呈現,例如結交模式介於介於兄弟情誼與親密情
感(但不盡然是肉慾或性愛)之間的T知己(註4)。
如果要進一步來掛鉤黑色偵探與跨性別T的關連,我們可以集中分析40
年代出產的反(無)道德罪犯型黑色英雄,黑桃山姆。以這個毫無同
情心、對死去搭檔無甚情感、與搭檔妻子偷情的不討喜非正派人物為
例,他彰顯出的是在二次大戰前後的陰慘背景,剛勃發的都會型塑出敵
意重重的大環境,同時抗拒環境也被環境所模塑的樣本。這樣的處境就
如同60年代以降、邊緣陽剛人物在資本主義所遭遇到的重壓與排擠:
簡言之,這兩種陽剛典型都未能獲得體制的背書,反而到處邂逅險阻,
必須與規矩作對,與正規制度的齟齬重重。布拉瑟(John Blaser)在
〈黑色電影與冷硬偵探英雄〉(Film Noir and the Hard-Boiled
Detective Hero)這篇文章提及,正由於黑桃山姆置身的環境不容許浪
漫英雄的情操,他反而發展出一套毫無廢言(no nonsense)、乾枯簡
潔的單純守則:「黑桃山姆的英雄特質不存在於天生的良善、悲憫,或
是對於公義的熱愛——這些玩意只會絆手絆腳——而是具現於私人的忠
誠原則、專業責任,以及完整性。」(註5)
以這樣的正邪不分定義來看待介於英雄與罪犯之間、性別表現與倫理操
行同樣自成一格的跨性別電影人物,在90年代由Larry Wachowski與
Andy Wachowski改寫黑色電影雛形、風格異色機智的黑色T電影(
butch noir)《Bound》,就是其中絕佳的範本。對於主角柯奇(Gina
Gershon飾演)這個帥氣、充滿黑道特質的邊緣英雄(以水電工為正派
副業的職業盜賊)來說,半個世紀前的40年代嚴苛現實就是他∕她的
此在背景;在他(她)進出監獄的間隔,遭遇到了幫派老大情婦的
Violet,後者的敢曝(campy)、睥睨造作的婆特質徹底顛覆了黑色女
性向來不得不躋身於異性戀遊戲的前提。在本片中,盜賊英雄的挑戰與
獎賞同時是致命陰性化身的高檔婆,而本片與傳統異性戀為主線的敘述
最大差異點,除了消除任何體制內的角色(不但沒有警察,連偵探也付
之闕如),就是慾望不再伴隨對立或敵意:英雄同時也是致命陰性的搭
檔(合作剷除不想與之為伍的生理男幫派份子)。電影的最後,在導演
特有的黑色幽默處理下,柯奇不但"得到了甜心"(get the girl),
印證自己的性魅力,同時在打敗異男對手(雖然真正的致命一擊來自於
再現致命陰性的Violet)的同時,更取得陽剛位置角力的優勢。這是一
則近乎酷異羅曼史,充滿晚近黑色電影對前戴作品的自覺與拼貼。本片
的動作以俏皮鮮活的語言陳述,有別於《馬爾它之鷹》的乾燥冷淡調性
,中心主角柯奇的扮相剛好承接了街頭混混的耍屌(swagger)造型,
也與一絲不茍的早期經典相互對照。不過,黑桃山姆的傳承還是活生生
地流露於本片:體制外的無道德主角必須單打獨鬥、化身為吸引力十足
的惡德(反)英雄命運,在本片中以轉喻的方式處理,如出一轍地投射
於這個90年代的都會T好漢身上。
(註1) 關於致命陰性的細部類型探討,可參考卡普倫(Ann Kaplan)
主編的著作,《黑色電影的女性諸相》(Women in Film Noir),以及
<致命陰性>(Femme Fatale)這篇文章﹙http://www.lib.berkeley.
edu/MRC/noir/np05ff.html﹚。
(註2)有趣的是,從另一重觀點來看,白蘭度所表陳的男性形象、尤其
是在<<慾望街車>>這時期的好勇鬥狠混混模樣,卻也是另類陽剛(
尤其是藍領石牆T)的主要操作典範之一。至於在晚年所主演的【教父
】系列,白蘭度的表現一方面與黑色電影的氣味不謀而合,同時也強化
了陽剛形貌(魅力)的建構性。
(註3)一個有意思的小連結,這是鮑嘉與羅倫﹒班卡爾在《大眠》的
海報,後轉化為郵票上的肖像。「抗爭惡棍的老鷹童子軍」馬羅的形象
的確是某種視覺操作的「人造」陽剛美學典型,在此以反諷的姿態變成
了郵票圖像(icon of a stamp)。可參照此網頁:
http://www.trussel.com/detfic/bogart.htm
(註4)關於T之間的各種張力、交手,情感(包括從傳統的陽剛友誼到
更酷異非正派的情慾交鋒)的分析,可參見Gayle Rubin的論文,〈王者
與寵兒〉(Of Kings to Catamites: Reflections on Butch, Gender,
and Boundaries)。至於晚近在銀幕上大展風采的跨性別英雄,其譜系
的追溯與建構可參考赫勃思坦(Judith Halberstam)的著作,《雌性
陽剛》(Female Masculinity,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8),第六章專論螢幕上的T英雄(與反派):〈T型T樣〉(
Looking Butch: A Rough Guide to Butches on Films)。
(註5)全文可參照此網頁:http://www.lib.berkeley.edu/MRC/noir/hb-all.html
刊登於《電影欣賞》第1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