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光瀰漫後人類(註1):閱讀科幻映像文本的黑色電影元素
★洪凌
根據某些論述與界說,第一部堪稱冷調硬漢傳承的小說是《馬爾它之鷹》
(The Maltese Falcon)。作者漢米頓(Dashmiell Hammett)創造出山
姆﹒黑桃(Sam Spade)(註2)這個大大有別於古典貴族風私家偵探、
處事基調虛無到無操守可言的硬漢角色,就此奠基了非正派、非仗義的
曖昧(反)英雄典型,以及同類作家筆下那個正邪難分、繁華與敗壞共
濟一體的都會視界。
自從於1939年、雷蒙﹒錢德勒的第一部小說《大眠》(The Big Sleep)
(註3 )出版以來,偵探推理文類就此興肇起一股硬冷(hard-bioled)
、諷世倜儻的流派。這些作品敘述的聲音或者是不合時宜的擬騎士精神
,或亦是壞嘴痞子的嘲諷嘴臉,逐漸羅織出某個如今讓此道讀者眼熟不
已的原型,鋪陳一則則二次大戰前後為背景的美國不毛(擬)都會物語
。在這其中,最為個中濫觴的元素包括蠻荒寒酷的人性鋪陳、遊走於正
統體制與罪愆邊界線的高大風衣偵探、頹圮的世家或逐漸興盛的工業集
團為傷毀純真的幕後黑手,以及不可或缺的迷人反派——尤其是向來與
硬漢俠情傳承搭唱自如、有如黑色鋼琴上的一抹妖性魅影的「絕頂(致
命)豔姬」(femme fatale)。從1940年代迄今,此類文本不但在英文
類型小說的市場風靡一時,由於作者群(如錢德勒自己也兼任電影編劇
)介入好萊塢夢幻工廠的體系,也因此形構出了「黑色電影」(film
noir)這樣主題元件,跨界於電影、類型文學、甚至動漫畫等等文本類
型。
從二十世紀的二零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期,黑色偵探文本的原始典型(
archetypal incarnate)風行草偃,在各種文學與文化界面滲透浪遊,
不再只是一種文類(genre),更可能是一種比喻(allusion),甚至以
寓言化的再現形式寄生、接合於別道敘述主線之內,形成了文類與敘述
政治的相互交換與(可能反而具有基進意義的)收編。在這些再行生長
變形的擬黑色影像文本,有的敘述基調(或作品配件)以刻板印象的方
式殘存至今,例如某些「黑幫警探文本」,強調直男之間的社交與同性
交易,不斷滋長設想出異性生殖男性恐懼的極端扭曲之「黑色致命女」
(the dark fatal woman),脫離了任何與「現實」可接上線的性別想
像,經由某種來源不明的恐懼操刀,經營出局部放大、膨脹又空洞的惡
(餓)質陰性形象。可喜的是,有些原先攀附於傳統黑色電影的元素卻
可能絕地逢生,在文類混血的地盤生長出異質的動力(the recalcitrant
vigor)。這樣的動能從原先讓社會文化界面所侷限的地域蜿蜒而出,與
時空性限定的文化印象相輔相成,例如黑色英雄與致命女性的角色不再
必然與生理性別掛鉤,從中衍生出反骨叛離、逕行異種插植(plug-in
of the unorthodox)的酷兒風格。本文將從幾部較早期的低烏托邦(
destopia)電影、以及晚近的數部電腦叛客科幻電影映像作品來進行分
析這一命題。
由法國新浪潮世代的詭譎派代表高達(Jean-Luc Godard)執導,在1965
年完成的《阿爾發城》(Alphaville, une étrange aventure de Lemmy
Caution)同時是性別政治、科幻框架演繹的近未來資本主義物語,也是
人機界面(human/machine interface)寓言,更是以漂亮暴烈的影像語
言創構出的一則黑色硬派偵探文本。結合了當時的(反)革命與社會運
動背景,故事的母題看似是反烏托邦(anti-utopia)的科幻次文類,但
在主角(英雄)不再代言著良善且受壓迫的普羅大眾時,儼然是存在主
義焦慮症化身的男主角與阿爾法六十號(alpha 60)這個人類∕機械混
成品的角力扞格(非善非惡的)權力辯證,無論是其扮裝風格、抗拒中
心位置的反英雄情結、森冷之餘帶著自嘲與憐憫的情境,卻是一派機智
嘲諷的黑色電影調調。在這部電影中,龐大無個體性的機器宰制彷彿是
黑色電影文類的後科技化企業集團,而身為中心城邦的阿爾發城更是個
精彩的位移借喻(a displacement served as a prime trope):它是
所有書寫著霸權監控的城市化身,所有的大都會似乎都是部份性的阿爾
發城,但它是超額的寓言性地景,包含且超逾了每個實存於現實時空的
大都會。不同於孚烈茲﹒朗(Fritz Lang)的早期反烏托邦科幻經典《
大都會》(Metropolis),阿爾發城的機械霸權與人類個體的張力不帶
有道德二分的對立性,而是傅柯式的權力網絡,焦距於支配與服從關係
。在冷淡無情的鏡頭凝視下,電腦(異己)的樣態奇異地幻化出一股無
法在主體(人類)身上駐留的班雅明式靈光(aura)——在阿爾發城的
電腦神殿內,身為大異己的「非我」機械宰制神在這些寒氣逼人的凜冽
光影之間遊走,回眸觀視著深陷其中的人類主體。
在本片中,黑色偵探文類的元素相當鮮明,最主要的成份彰顯於高達所形
塑的反英雄偵探,Lemmy Caution。導演借用了某系列通俗冒險動作片的
男主角名字,塑造(且借喻)著在渾沌無明境域通關的體制外黑色電影主
人翁。微帶哀愁表情、典型的風衣與方頂偵探帽子,Lemmy的形貌看似曖
昧無感,但這個身兼暗殺刺客的偵探卻具現了黑色電影的典型曖昧主角:
冷漠徬徨,與周遭不仁荒蕪的背景互通聲息。他具備了「主體我」(the
subjectivity as I)再現且詮釋外於自身產物的現代特質,以Lemmy為注
視中心所投射外化的視野表現出凜冽孤絕的氣味,終究無法徹底對立的正
派與反派,呼應著打從20世紀初期硬派偵探文類屢屢訴說的不毛與悲涼
。到了片尾,Lemmy終於摧毀了以機械客體所統治的「非人」城邦,帶
著(此時)還不是致命妖姬、宛若天人玉女表徵(icon)的女主角越界,
從一個監控森嚴的低烏托邦都會出走逃逸。
這等在黑色電影的敘述結構表述、由人類常態男性帶著似人非人的(女)
性魅惑化身逃出都會(疆界)之外的母題,似乎成為某種濫觴。在1982
年,由雷德力﹒史考特(Ridley Scott)改編菲力普﹒狄克原著的《銀翼
殺手》(Blade Runner)表達出形似但異質的氣味。在這個改編後的故事
結構,原作所強調的存在主義式的主體焦慮經過微妙的改寫,代之以後現
代資本主義所表徵的多重混雜產物典型;至於比較「直(線條)」
(straight/straight-forward)的人物互動關係,經由黑色偵探文本所
隱喻操弄的慾望∕認同三角形、酷異身體∕性別的撩撥反轉,形成了一個
怪異恐怖、但更為誘人險惡的錯位(displacement)。姑且不論日後的導
演剪輯版本,將偵探(殺手)碟卡的身分再度複雜化,使他連原本佔據的
常態生理異性戀男性的合法位置都危殆不安,光是以1982年的原始版本,
就看得出碟卡、睿秋,以及nexus-6型號生化生體領袖羅伊之間,存在著
交叉並行的慾望互動。乍看之下符合黑色電影「致命女性」所有條件的
睿秋,在關鍵時刻被揭露出擬人程度最高級的人造人身分,她(它)與
碟卡的關係因此得到奇妙的平反翻覆,藉由將睿秋橫跨於人(性)的邊
界,反而把她的屬性從古典樣板的誘惑女性位置提升到微妙且難以簡單
定位的混血物種化身。
至於陽剛過火的羅伊,身兼魔王(Lucifer-ian)原模與慘烈瀝血的伊底
帕斯孽子原型,不但可以充當晚近某種跨性男∕硬T模型的化身與表徵,
他與創造者泰勒博士的對話更是體現出跨(變)性主體的種種激情與痛楚。
他(牠)身兼神魔與獸性的反基督魅力讓碟卡為之炫惑且抗拒,種種赤裸
的展演抵抗了傳統黑色電影必須為陽剛角色之間的情慾含蓄消音。在最後
的壯麗死亡場景,羅伊與碟卡的互動更是淋漓盡致地鋪陳了不可言說的酷
兒跨性情慾交換,非人類的羅伊以激烈燃燒(如光燦燭光)跨性變種男肉
體擊潰(且征服)了苟且存活的常態生理男人,把「致命陰性」這個典型
改寫為致命(且希臘悲劇式)的陽剛美學。值得注意的是,這場同時是昇
華性奇觀(sublime spectacle)的絕頂場景卻在某種程度上,必須也不
得不建構於經典黑色偵探文本的敘述架構:(男)主角堪堪存活的代價,
就是具備致命魅力的反派男主角的出走或滅絕;後者以自身的消逝來印證
彼此的曖昧,就像是錢德勒在《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所
經營的不可明言出櫃情愫。
在較晚近的科幻電影作品陣營,由波亞思(Alex Proyas)編導的《極光追
殺令》(Dark City)(註4)是另外一部以黑色偵探片為敘述框架的科幻
電影,卻同時翻覆、重述了個中的常態元素。這部影片的最大扭轉點是消
除了傳統偵探文本的偵探,卻以精神分析醫師Daniel Schreber的角色取
而代之;男主角是個被指控多重謀殺案嫌疑的焦慮男子,在他詭譎幻異的
精神分裂視域之內,男主角與精神分析師的連結直接諭示了黑色電影框架
中、脫軌於常態規範之外的顧客與偵探的扭曲糾纏關係。正如同片名的暗
示,全片的中心視角並不來自其中的人物,而是這個隨時由天外來者「外
來客」(the stranger)的操縱而變形異(液)化的暗色系城市本身,瀰
漫著卡夫卡世界的荒誕無望趣味。城市的生物化暗示著安全感的徹底淪喪
,更赤裸徹底地表現出二次大戰前後的冷硬偵探文本看待「都會(城市)
」這個巍峨難測大異己的慌恐與蠱惑。至於本作處理的性別脈絡,由於「
外來客」非男非女、飄移不定又詭譎幽暗的意象而造成相當程度的不安
(unsettling)效應;在酒館擔任駐唱歌手的女主角不再是深諳人情事故
、妖媚蛇蠍且隱然操控情節走向的反派主角,而是與謀殺嫌疑犯的男主角
類似的徬徨主體。
在導讀錢德勒的作品時,唐諾對於黑色偵探文類處理的負面(反派)女性
形象的引介這麼說:「黑色電影中的黑色女人幾乎千篇一律有一頭有性暗
示的金髮(有時是紅髮),她們美豔非常,卻也惡毒非常。她們主導著冷
血殘忍的謀殺,被評論者歸為富心理學意義的『閹割女人』(castrating
women)。」(中文版《大眠》的導讀,頁16)若是探討某些「傳統」硬
派偵探小說,或許這定義就足夠使用,但要沿用這樣一套直系統的理解來
想像與分析,把「女人」或性別再本然化不過地與生理二分系統套接,不
但會對上述電影文本的黑色「女(異)人」發生詮釋上的困境(至少會出
現厭食性的吞嚥困難症狀),更無法針對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從事有
意義的解讀。
在《攻殼》劇場版的第一集,直接地對於女人∕男人、生理性、本質屬性
等等規格性表述打上了光電位元變幻轉譯的問號(與破折號)。在這些基
進慧黠的再敘述,不但主角「少校」素子、其麾下人員如巴特(Batou),
都是生理肉身經過各種洗禮改造的生化後人類(a cyborg post-human),
他(她)所擔綱的是黑色偵探文本中的諷世警探,其滄桑洞察的視角貫穿
了全片的說故事脈絡。〈攻殼〉並不強調人類∕非人機體對立,但也不至
於把(近)未來的身分政治輕易化約為一切皆無差別的(偽)多元共存。
它以某種更具破壞性、不同化也拒絕極端二分差異的視野,把這齣流利緊
湊的近未來科幻動畫詮釋成一部酷兒黑色電影。從黑色電影的脈絡來閱讀
,〈攻殼〉第一部最有特色的轉捩點來自於陰陽共生但又非此非彼的「致
命非人」(a fatal non-human)傀儡師:在導演玩弄語言與本質的戲局
中,她∕他(祂)進駐、佔領或借用各種性別身分的人體(或改造義體)
,以電腦海域誕生的神性物質存有向素子進行一場把異性生殖系統踢到一
邊去的繁衍(進化)求婚記。在這樣的劇情脈絡下,比起同樣反人類中心
、悲壯激越但難以明說的《銀翼殺手》酷異情慾,本片成就了一場更為敢
曝(campy)的它者越界。
除了兩部大銀幕的劇場版,《攻殼》在這幾年來發展出的電視連續劇(
drama TV)卡通系列,也就其中的劇情與畫面特色對傳統的黑色電影趣
味致意。在一集30分鐘的獨立片段,既是訴說了某個貫穿全系列的插曲
,也像是通俗小本書(pulp fiction)的規模,成就了一系列的不死偵
探劇集。在這個基礎之上,素子與處理特殊事件的九課等於是近未來科
幻文類所描摹的黑色偵探事務所,遊走穿梭於光電宇宙與三次元現實,
出入正規體系和罪惡死角,與龍蛇雜混的生態地景打交道。就故事結構
而言,它兼具了無俚頭惡趣味(例如以「攻殼車」這等形象詼諧可愛、
滑稽又智能高超的機械生體來取代傳統黑色電影文類的偵探小幫手角色
),色彩鮮麗的畫面不時插入高度反差的黑白景色,極度風格化的都會
暗巷死角造景,以及硬派偵探(警匪)片所限定特產的魅力反派:具備
悲劇英雄與革命份子素質,與偵探(警探)形成奇異的共鳴對話,以近
乎犬儒的譏諷口吻面對渾沌雜沓、破敗又迷離的紅塵大千。
就這些科幻文本的閱讀,可以微觀地看到黑色偵探片的經典類型質素不但
從未式微,反而以奇妙的形式滋長,附著寄喻於其它的敘事文類。透過這
些文本互涉,硬派偵探故事不但建構著自身的精彩模式,也不被原先的保
守條件所侷促。在這些電影文本中,我們看到黑色偵探文本的原型跨越了
身份政治的某些邊境,在精彩的(後)都會地域生長出種種致命的後人類
物語。
(註1)關於後人類的文本分析,在這裡我使用此辭彙的用意是要打造一
個看似模糊但具有包容性的框架,用此陳述並討論出現於這些電影文本
、有別於(現代)人類主體性之外的的角色,分析何以這些異質類型相
對或反面於某種「人類性」(human-ness, humanity)。
(註2)基於雙關語的趣味,我刻意把Sam Spade的名字翻譯為意譯與音
譯交叉的「黑桃山姆」,比起直接的音譯名字似乎更適合這個無道德性
(amoral)、以矯揉優雅姿態動輒甩出一堆粗口的「金髮、令人看了順
眼的撒旦」。
(註3)從錢德勒筆下的洛杉磯到卜洛克的紐約,冷硬偵探書寫的(大)
都會猶如一個奇觀化(spectacular)、極其誘惑且具破壞力的它者肉
身,淪陷(或樂在)其中的不只是不再無辜的受害者,更是游離於系統
邊陲的憤世嫉俗偵探。此類敘事的偵探形象通常是與合法正派無緣的負
面魅力陽剛典型,例如愛耍嘴皮子但也好施展綠林漢子精神的菲利普﹒
馬羅、常常掉怪異書袋的馬修﹒史卡德。若是從「都會」這個主題背景
而言,它既是魍魎滋生的胎盤,像是反英雄與致命女性的藏身地與內在
視界之投影,都會的物質性再現出強烈的全球化想像,讓「反自然」的
荒涼情境成為欲力處處的後現代洪荒,呈現出「它者」的造反與異形宰
制力量,它尤其是晚近科幻影像作品在論述極致化後資本主義跨國文化
時不可或缺的元件之一。
(註4)導演更近期的作品之一,是由黃金世代古典科幻作者艾西莫夫
原著改編的《機械公敵》(I, Robot)。雖說《機械公敵》同樣以科
幻框架為敘述主調,甚至也包含了警探、科學家等必備角色,但它的
特色更類似某種寫實主義的警探片;是以,我並不把本片閱讀為跨界
到黑色偵探文類的例子之一。
(刊登於《電影欣賞》,第1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