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來他回顧這段很可能成為偶遇的天火焚城,關鍵點就是他之外的這
兩名救星。雷恩不禁汗顏,自忖該感謝生命中的貴人與小貓,她們都
是亮麗凌厲的公主。
當時是他的常客之一、總是以庖丁解牛的等級看透好漢心事的安娜貝
爾,輕言笑語地送走不明究底的幾名老頭子。她點上一根薄荷煙,以
讚賞的神情注視眼前睜眼夢遊的迷人訪客,彷彿鑑賞珍奇雕像的鑑定
師。安娜貝爾是個天位等級的兄弟殺手,凡是社群所能數落的人馬無
不在她的指掌之間。
此時她豔麗滄桑,以神諭的表情對雷恩點頭示意,湊近他耳邊,低語
如一顆顆罌粟糖果,麝香氣味的指尖道盡洞悉世情的高檔千金眉批。
「都替你打發走不識相的傢伙了,大山貓,快把這個夢遊公子給帶上
床吧。」
雷恩極盡羞赧,但又沒法子掩飾被一劍射中心室的磅礡後座力。
安娜貝爾套上小羊皮手套,戴上俄羅斯風味的天鵝絨帽子,如同雪兒
的雙胞胎,以綽約的貓女郎姿態行經這個神祕客的椅背。
來自愛爾蘭的人兒優雅起身,不著痕跡地接手安娜貝爾手臂上的大衣
,為她套上,將桃花心木門拉開,對著門外的計程車司機招手。這套
搬演起來練達矯健的紳士禮儀讓雷恩目瞪口呆,他可從未料及,這人
兒是個熟諳古典T婆門道的行家。
「謝謝你陪我喝酒,俄羅斯公主。」
對於這個讓人們目眩的俊俏人兒,安娜貝爾露出璀璨的笑容。她實在
很佩服自己,設計出這段暗度陳倉的「同性戀」橋段。要是今晚就把
這孩子帶走,包准會引起一番殺不見血的地盤爭奪戰,還是先讓雷恩
安置好流浪的貓王子,夜晚還有許多個後曲。下次,就是她接收這首
晶瑩夜曲的最佳契機。
他們目送安娜貝爾,以介於兄弟與總角知交之間的奇異默契,慢慢踱
步,一起回到店裡。就在艾利斯剛跨進門,還來不及卸下大衣,黑絲
鴛尾一骨碌衝上她的臂彎,難得它如此急切的泠靈鳴叫,如同打翻的
玻璃鈴鐺。
「怎麼喏,小貓魔神?玩累了,想睡睡?想我們回去【時遺事往】嗎
?老闆可能在擔心了哩。。。」
她來到吧台前,正要拾起遺落在沙發上的黑色皮手套,另一重喵樣的
鈴聲加入陣營,宛如液態的櫻桃酒,與黑絲鴛尾的小貓暴君音色形成
星陣似的賦格曲。雪兒柔若無骨地欺上前來,捲成精巧細膩、簡直可
就地打包入大衣內的一小團。她大剌剌賴在艾利斯冰凍的手腕上,咕
嚕聲從震顫有緻的絨毛底下大開大闔,嬌媚動人的神情直寫著取得了
永世佔據的領地。
「她是在說,別想趁著黑夜的尾聲偷渡出境,野貓公子,你是我的了
。」
兩側都受到難以抗拒的精巧約束,艾利斯豎起本來就顯得微尖的白玉
雙耳,以貨真價實的野生少年貓姿勢,聳起一邊的肩頭與耳朵,面對
這個說出天啟命數的好漢。雷恩的神情縱容,以愛不釋手的表情注視
眼前的絕頂風景。
雷恩挨前幾步,暗叫要命,他從未設想過自己處於這種害羞得皮層發
燙、在冰凍天氣卻燒得快要磅礡冒汗的情境。他伸出一隻手,勉力讓
自己鎮定,拂開掉落在艾利斯眼前的瀏海。
「金吉拉公主從未這麼喜愛過任何一個人,想要對方駐留停泊,吟遊
詩人……而我也是。」
就在雷恩說出生平以來第一回的熱烈告白,他目睹了一場難以言述的
終極光景。艾利斯的嘴唇微抿,往一邊的弧度彰顯出邪門的趣味,以
及些許的遲疑。在那幾分鐘之內,她的眼神是一抹從空無泛起的黑暗
彩虹,蒞臨歌德大教堂的彩繪玻璃,光幻的利劍交相撞擊,羅織出天
涯與荒野,從太古延續至今的空虛,近乎溫柔的嘲弄,以及終將與一
切再度遭逢的澄澈。
她斜睨雷恩,但對著貓兒們說話。音色倜儻溫存,有如上好的白蘭地
,兩隻小貓錯落玲瓏的呼嚕聲愈發滿足澎湃,簡直是舔吃了無限量的
佳肴,耳朵俏麗一如精緻的匕首尖端。
艾利斯微微俯身,凝視著嬌蠻之勢不可方休的雪兒。
「若要我安居於你的王國,讓我取一個只有我才會呼喚你的小名,金
吉拉公主……白夜。」
就在天光撒入落地窗,破曉的音色從黑絲鴛尾的金色眼底浮升。置身
於「白烏鴉」對面公寓的頂層,彷彿為他量身打造的玻璃與楓木塔樓
,從數種烈性佳釀的桎梏解除,艾利斯終於意識到真正的渴。並非他
需要任何水澤甘泉,而是終於認可了痛得失憶的渴望。
體內的大旱悉數越界,以無聲激烈的情調狂舞,他需要一場真正的、
無夢無念的睡眠。
酩酊早已蒸發殆盡,如今該是重新注視這個世界,收藏它與自身的種
種狂烈胎記。且讓冥王回到冥府,自己必須暫時重返人世。
他翻轉一陣,揉弄在身旁滿足沈眠的雷恩頭髮。冥火似的眼神將睡夢
前的風景納入視域,珍惜地刻印在這一刻,絕倫的救贖與詩:就在貓
兒跳台旁,楓木搖籃上頭鋪著羽絨被子,枕著一雙鮮美蓬鬆的奇異知
己,頭尾依偎成一圈絕頂太極的黑白貓兒。經過三年又三天的時間,
他首度感到哀傷且釋然。
「直到與你再會之前,黑光入我眼底,讓我注視無絕期的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