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浩劫銀河】
〈秋光鎮魂曲〉
1. All is well on this earth, and God is in Hiis Heaven
【最不可思議的是,司徒天崖的觸鍵。噴火獸所吐出的火色狂花,竟
然成就出終結一切的洪流。以德布西的前奏曲、蕭邦的詼諧曲為例
,他在這些音符中的險惡處走鋼索,罔顧其繁複華麗的誘惑,將爭
相群交的夢幻呈現出蕭索的冰點。身處於永恆喧譁的生命噪音,觀
眾一方面無從想像、但也無法不被如許銷魂的瑪璃雅納海溝吸納誘
陷。在他的修長十指當中,胎藏著對於時間的謀殺。】
莫約這就是走火舞蹈的代價?司徒天崖的創作與演奏是如此兵馬奔騰
,燒殺毀劫的大業在一頁之間赫然完成,「七殺碑公子」的日常生活
儼然是一隻冬眠貓兒的作息。這就是魔道的交易吧,非得以絕大多數
的時光在無意識的汪洋漫遊,否則這人兒便如同夭折的玫瑰,無法在
這一度現實持續下去。
歆翼帶著大量的憐惜與不解,一邊抽調腦際內嵌硬碟的資料,將這一
星期來所追蹤監控對象的頹唐生活作成一張漂亮的圖表。他強行按捺
下敲門干涉的衝動,多事地擔憂司徒天崖微乎其微的飲食攝取程度。
這位聞名太陽系與其域外殖民星團的詩人不讓任何媒體有企及之機,
住宅周邊的「鐵御柵欄」阻絕任何互動性的光電插植槽;就連一年舉
行的少數幾場演奏會,也選擇在地球僅有的幾座原初環型劇場,未經
太陽系光纜數位網域的整合。司徒天崖住在福爾摩沙北嶼的一座「荒
古社區」,鄰近方圓百里皆是斷絕光電交流的精巧塔樓與古典造型商
店。
他的居所位於「酩音塔」十三樓。這是一座挺拔雪白的鐘樓型建築,
以罕有的火山大理石砌成,頂端是精巧的三角形鐘塔,鑲嵌精緻的彩
色合金玻璃。
在他的小塔樓內,司徒天崖以迷幻到近乎酩酊的情調過活,完全不與
這個人世間打交道。方纔觀望了半天,歆翼就無法不讚嘆——他與他
的歲月不受到時空律的限定,從玄黃太古到天荒地枯,他是一朵獨自
永恆的冰雕白梅。這屋子是藝術家工作室與舒適小別墅的美妙混血兒
,黑色合金玻璃門扉浮凸黑太陽紋章,黃銅門牌以瀟灑的鑪涅字體鐫
刻「觀星墟」,流光盈然的天花板潑灑透明的觀星絕景。根據事務所
的挖地道情報單位顯示,這是高手工匠君羯芯的饋贈。
整個屋子以黑色系的鍛鐵與海洋藍玻璃充當基底樑柱,像是老成洗鍊
的武士撐起一株纖弱輕盈的花束;胡桃木地板與深紅色梅木牆壁打造
出格局流暢的起居室與臥室。書房與演奏間位於紫光泠然、樓中樓格
局的透明內室,彷彿是司徒天崖自身的外部延續體。
在臥室正中央,鍛鐵精製的四柱床首先映入同步窺看的視域。黑色絲
質床單上橫披一襲雪白亮眼的純天然獸皮被褥,鋪上羊毛地毯的地面
是清香的黃楊木拼接地板。四周大剌剌淨空,除了筆挺的烏木影音設
施櫃與一張深紅色坐臥兩用沙發,就是純粹孤絕的空間,安置夢寐得
沒完沒了的睡公子。
這等陽性簡潔的風格道盡黑道武者風貌,簡直是司徒難鈞置身於此的
另體(歆翼以老大不情願的心情鍵出希斯克里夫﹒羅瑟堤的東亞姓名
)。可惡的是,他不得不承認,這臥室恰如一方最適合的收納盒,把
司徒天崖這朵無人可碰觸的奇花禁錮其中,寵愛且佔有他,任其翻轉
嬉戲。
剛開始同步追蹤的第一天,從清晨六點到傍晚六點,司徒天崖的活動
就是沈睡:先是在那張深紅色的天鵝絨沙發橫陳,後又飄移到鍛鐵四
柱床上沈睡。他身上披掛一件黑色絨質睡袍,不時以誘人的姿勢伸展
翻騰,修長、精緻如玻璃雕塑的身軀搬演各色優美淫佚的姿勢,四肢
時而蜷曲如波斯貓。要不是同居伴侶(命名為「絲絨刀俎」的改造草
食性黑豹)以警醒的關切在他面頰舔舐磨蹭,這驕縱的人兒可能會昏
沈到天地為之弭合也不醒轉。
好不容易醒過來,司徒天崖以低柔迷濛的嗓音與黑豹玩耍嬉戲,設定
餵食裝置,就在隔音的演奏室待了三小時。當他從演奏室跨出,彷彿
橫遭豺狼蹂躪吞噬,又像是經過一場徹底的舞劍,對著趴俯在膝前的
黑豹輕聲嘻笑。他的眼神宛如黑夜迸射的花火,全身散發性與上等美
酒的氣味。他本身就是一瓶招引眾生的美酒,心不在焉地散發毒品的
風味,對於自身的撩撥性魅力毫無自覺。
在這之後,彷彿為了不讓黑豹過分擔心,司徒天崖應付地吃了簡單的
幾道小食——以厭煩迷人的神態輕捻挑剔,把鵝肝醬三明治的皮給撕
開,一堆蔬菜也撥到盤子邊緣,餵食絲絨刀俎。稍微進食之後,他以
道地酒徒的模樣,優雅流利地喝了好幾杯20年份的高地威士忌,一邊
在書房觀看寶塚劇場的古典舞台表演光碟。
午夜過後三點,他在浴室洗了一場很漫長的澡,漫長到讓咬牙克制、
封鎖視覺同步模式的歆翼開始慌張,擔心這個毫無生活感的公子哥兒
是否在浴室昏倒。大約凌晨五點,司徒天崖噙著奇異迷人的笑意步出
浴室,讓黑豹撒嬌依偎,就這樣再度沈睡到午後。
第二天更是精純極簡的作息模式。縱使這是歆翼有生以來首次如此傾
倒的人兒,他的「課堂乖乖坐」模式也快要到達極限。端坐於辦公室
嚴陣以待,除了窺視還是窺視,對於從小就是過動孩童的他真是巨大
的煎熬,尤其是窺視這樣一個首度喚醒他淡泊情慾的對象。要不是借
助同步掃描模式代班一陣,不然就得強力禁絕自己莽撞的衝動:他真
想三步併五步,跑到門口去敲門,把自閉得如此淋漓盡致的人兒帶出
來,哀求對方說一起去散步踏青吧,或是到哪個小酒館坐坐也好,至
少稍微進行個有點人味的活動。
下午起床之後,司徒天崖輕柔地挨近絲絨刀俎,在黑豹親暱的守護下
盤膝而坐。類似冥想的動作持續半小時左右,接著詩人以某種空曠迷
幻的神采起身,在書房持續創作到午夜。
在那台造型類似大提琴的文字終端機上,司徒天崖以頹唐的神容、十
指翩然遊走,像是在彈奏複雜度不遜於帕格尼尼魔鬼曲式的樂曲。當
這段創作時光告一段落,他以睜眼夢寐的神色起身,在羊皮紙張上列
印了幾頁稿子,然後回到臥室。播放音樂之後,他以歆翼所見過最旁
若無人的模樣,翩然恣肆起舞,之後將床頭几的高濃度感官擴散液仰
首飲盡,縱聲高笑,懶洋洋地醉倒在黑豹懷裡。
歆翼幾乎無法忍受,這是最美妙的撩撥與折磨,不能不看,但在觀看
的同時他痛苦體認到,原來這就是「咫尺天涯」的最究極意義。創作
告終的司徒天崖,凌亂的長髮框出一張入魔道到最深處的容顏——這
是人世無可抵擋也無法共存的美。
在這流光亂轉的片刻,他迥然想起某個評論者以複雜情愫寫下的評語
:若要與司徒天崖的深淵共存,就是要剝自己的皮,潛入人間世所不
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