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於光電內視鏡洞觀諸此元:《魔道御書房》自序
【那末,我就出走入神去也,心愛的小貓魔神。】
我對著滿載澄澈靈性的這雙橘金色瞳孔這麼說道。如同液體寶石的渾圓貓眼
是一雙晶球體,內裡斜挑一抹分割永晝與永夜的貓眼線。聽得呼喚,小貓魔
神舒展一身輕盈嬌俏的絨毛,驕縱蹦跳過來。全副魔道頂級法師裝置的我施
施然躺下,讓一叢黑靈秀麗的毛茸茸身軀跳上來,憩息於鎖骨與肩頭之間的
凹槽。
我套上皮革眼罩、調整太陽穴內嵌的「術師微型百科」輻射指數,迎向內視
界所開展的星際棧道,無遠弗屆的天河漂浮星屑與字元。我讓神智凝聚清澈
,迷醉的意識行將浪馳於知識星雲,薈萃了卓越的醇美佳釀。這是我入骨的
耽迷,不言而喻的神迷。
職業是開採全向度各平行宇宙的魔道煉丹法師,我的工作就是讀取並評鑑諸
次元的智識晶體,將它的精髓形貌轉化為一根根顏色互異的高能量羽毛狀門
扉(protocol),好讓業界與各種愛好者蒐購並再生產。我會不定期接收探子
們的通報,像是告知哪個荒郊小星體潛力無窮、最好在魔導公會蠢蠢欲動之
前就來場基本勘測,印證吾等的眼光高妙;又或是接收黑白聖邪各道行組織
的琳琅滿目訂單,從手工標本到保育奇魅希罕物種的案件無所不包,以長年
來的技藝與靈視提煉出它們要求的銘刻印鑑。出入於森羅萬象的魔道法師,
神智翩然若佼龍,遊走於四維六合八荒,在無止境的各次元宇宙來回跋涉,
除了並不怎麼優渥的酬勞,其實只為了一己的神馳狂迷,如同殺手愛上殺戮
本身,視「殺」為無上的道與藝術。
有這麼一回,某個雙眼散發出熱烈小花的可愛少女以聰慧幼嫩的情懷挨近我
,試圖與毀譽交加、滄桑風流的魔界王儲法師調情,在舞步與帷幕之間,卻
出現了個卻是直入深處的提問——
「地獄的魔道王子,既然睥睨厭倦人世,又何以窮盡心智與欲力,提供人世
這些不時被視為異端邪說的奇拔典誌?在某些宇宙、某些世代,親愛的魔王
,你所提煉的深紅色丹藥會是反智無知者的大敵,服用者必得冒受審之險,
甚至身軀遭焚,難以獲致平反。」
我輕輕撫摸這如春花的面頰,以高級情場浪子的流利姿勢湊近聲嫩的耳垂,
在她敞開的私密意識甬道烙下我最深刻的懺情,最執迷的印章。
【就算如此,我的身軀即是我提煉的文本精華,聰明的人兒。現世的火燒不
去我與自身靈智的永世交合……】
接著,我引述一位在許多世代(尤其是險惡知識成為冒瀆物的時代)都可能
為暴民揪出、送上火刑台的冷傲睿智法師的自道。
「不像是馬克白,我無法『凌空跳過即將來到的下一生』,躲去試煉與酷刑
。然而,即便如此--大概就是註定如此--我也會帶著那些天譴的知識與
我同生共死,任何代價都絕對值得。」(註1)
凝視滄茫諸世,銷亡與破敗總是無法抵消知識,知識是艱難跋涉於永夜冰原
的危顫顫薄暮,與你我相隨的一抹湛亮極光。從黑暗深處勃發綻放的知識,
綻放於魔道法師的血與名,也是諸宇宙兀自流轉興亡的純粹遺留物。
在航弋的始與終,我必然遭遇各色棧道、無數的迷徑,難免的迷途伴隨的是
永遠復返的歸鄉——無論搭載的是復古太空船、超遠航跨次元甲蟲神艦,或
是順路給某個超異能者撈起來,在她大鳥似的精神力翅膀上搭了趟便車,我
必然回返小貓魔神所在的次元與座標。頸項間輕微的磨爪觸感提醒我,資訊
與出神指數即將抵達最高點,是該從無邊際的光電節點歸返之時。
採擷了近未來的數道切片,我從悠揚流動的共時空河岸來到超寫實的2019洛
杉磯,在不毛的天使之城與垂死的人造生化惡漢共感傷逝與敗亡,赫然從天
空墜落一場滂沱冷雨,這是金屬廢料提煉的晶瑩淚水……
「我所見識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
在獵戶座的端沿,吾等縱火攻略,星船灼灼燃燒,
毗鄰唐豪瑟星門的黑闇彼方,我凝視光束粼粼生光,
然而,這一刻刻的瞬間……都將溶逝於時光的洪流,
宛如……淚水……銷融於雨……
此為吾死之刻。」(註2)
【該回家了喏咩!】
頸項的鮮明小貓爪痕變得激烈急促,彷彿精緻的弓弦在小提琴上琢磨拉鋸。
我總在失神的極點戀棧駐留,想看遍各色太初洪荒,洞視各個銀河系的黃泉
碧落,直到它的終點。在六百萬年前的δ太陽系第三行星,開啟有無去回的
時光大門,一群無法適應溫馴安和文明的旅者正踏入鮮新世(Pliocene era)
的原始地景,展開蠻荒暴戾的試煉;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的彼方,跨性別童
子神阿修羅持續對天界展開攻伐,為的是要守護所有智性生命的自我知覺。
從阿修羅狂野湛亮的眼神,我依稀聽到各世代各宇宙連續體的激昂共振,睿
智深沈的諸寰宇神魔唯一同意的互不干涉草約,就是讓靈智與生命盡其所能
地森羅紛亂,不該讓任何存在掌控。
最後,在短促的一瞬,我帶回冬星孩子的吶喊,將要提煉這份純粹的痛楚。
故事即是生命的化身,在各種生與死之間,宇宙之眼胎藏且敘述無數個故事
,飽滿著任何武力都無能奪掠的靈智與生命、神魂與欲力。
「你可否告訴我們,他是怎麼死去的——可否也告訴我們,關於座落在天際
星辰的諸世界、住在那些世界上的人類,這些人們的生命故事?」(註3)
解開身上的繁複光電纜線,脫下蝴蝶形狀的黑色鑲銀眼罩,我回到諸宇宙的
原點:小貓魔神所在的貓尾高塔。抱著嬌小秀麗的黑波斯貓兒,換了絲絨浴
袍,啜飲加上威士忌的紅茶,我掀開鎖骨之間的爐涅文(Rune)銘記,開始
從最後一則的生魂片段轉譯,一邊柔聲自言自語,回答相隔了數十個次元的
冬星孩子。
「在第一場死亡與最終的死亡之間,存在無數的世界與夢境。以這把秘鑰為
嚮導,跨入我的書房,你會看到諸宇宙的興亡、神與獸的交媾,以及一叢青
白色的魔道光焰,兀自綻放於虛空與萬有。」
(註1)取自《黑色復活節》(Black Easter)一書,以黑色魔法師為職業與生命
之道的主角自述對犯禁知識的狂熱衷情。詹姆斯.布里西(James Blish)著。
(註2)摘自於《銀翼殺手》(Blade Runner)的電影對白。
(註3)取自《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末章,娥蘇拉‧勒瑰
恩(Ursula K. Le Guin)著。跨性別的冬星孩童面對造訪的星際使節,熱切表陳
純真的渴切,想要知曉並追索諸世界眾生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