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幻之墟

永夜默示錄（Forever Night: An Apocalypse of Infernal Lore）




午夜驛站，窮山惡水的氣味聳立於各星際交感終端機。在敵方糾纏不
休的通告環伺下，我以浪徒的姿勢出走，來到枷鎷星雲的邊陲。身為
旅人與流亡貴族的救星出現眼前，是一家洋溢復古情懷的小酒館。推
開黃楊木的門扉，以爐涅文字撰寫的「時光盡頭」、連同上好的鹿角
威士忌撞入鼻腔。

店裡只有我，酒保，以及自動服務晶體侍者。或許出於同謀的百無聊
賴，又或許是喜歡我生人勿近的冷峻外型，具備半馬人帥氣外型的酒
保不惜血本，招待了好幾杯將近絕種的原生釀造美酒。這傢伙甩著一
頭紅色鬃毛，以侃特兒（Centaurus）獸人族特有的男低音腔調，聊
天聊夠了，之後牠換個伎倆，每斟一杯酒，就說一則故事。這些故事是
紅塵大千愛畏交織的極致鏡影，與我同樣珍奇精美，也同樣魔性深重
，低啞的惡獸嗓音這麼說。

「第一個故事是化煉的寓言，也是愛的毒物。」

名叫拜爾的半馬人酒保說道，在我面前的高頸水晶杯注入深藍色液體
，這是少女精靈淚水釀造的珍罕葡萄冰酒。

在一個不知名的紫色銀河，位於安靜的邊界處，有一枚永遠是上弦形
狀的墨綠月球，這就是名叫奧狄頗鷥（Oedipus）的年輕藝術家的家園
。從孩提時代以來，奧狄頗鷥避居於崖邊高塔，沒有人類能接近這奇
異的孩子。他的友伴與家人是一群魔術玻璃創作出的生化異獸，像是
忠誠但形貌怪奇的葛果力（Gargoyle）、妖豔的蛇身公主、長出天鵝翅
膀的高原雪豹，以及人面獅身的絲芬喀思（Sphinx）——這是奧狄頗
鷥的導師，也是與他一起演習幻化生成術的對手。

你大概猜得出來，奧狄頗鷥不是常態人類之子，更不是個男人——他
與你類似，迷人的跨性少年。你們的下體不是一團肉球，而是劍蘭的
花蕊；沒有任何雄性人類能擁有這等冰雕雪鑄的丰神，沒有任何凡人
能抗拒你們眼底的火焰，倜儻不羈的形貌。沒錯，他是個藝術與異數
，堪稱諸神採集萬物精華所提煉的絕頂化身，但他並非無中生有，他
有其血緣傳承。奧狄頗鷥的創作者甘冒任何形式的天譴，為的就是生
成他，在無的深淵中找出降生密碼，把這個風信子般的剔透少年帶入
四次元宇宙。

許久許久之前，或是無比遙遠的未來，銀河曆9999年的宇宙窮凶黷武
，無所不用其極，只求製造出終極的殺滅之神。人神同形的迷狂讓這
些生命窮盡追索，只欲打造出生殺眾生於彈指、毀棄諸宇宙的超異質
生命。奧狄頗鷥的父母（多麼笨拙可笑的字眼，但為了符合此星系語
言的文法，就姑且如此稱呼）是個軍事系魔導師，擁有可任意變幻的
肉身，以及深沈莫名的心性。何以祂創作出奧狄頗鷥，或許留到下一
個故事再說。

當奧狄頗鷥行將迎接成年式，向來形影不離的絲芬喀思出了個謎題：
何謂一開始以四足行動，之後以雙腳走路，到最後以三重肢體前行？
奧狄頗鷥凝視疼愛他的撫養聖獸半晌，緩緩道出謎底。

【起初是蠻荒之獸，再者是可悲的靈長類，最後則是我等：第三肢即
為我體內的劍。惡之陽物，唯我能招還，它等著出竅。】

說完這則答案，奧狄頗鷥告別了他的玻璃獸神殿與童年好友，獨自來
到深紅色之王的城池。甫踏入降生他的科學祭壇，他以瘋魔的激情謀
殺了瑪麗亞：孕育孵化他的人造子宮，長著一張無知甜美容顏的量產
β型炭素人造體。從未真正存在的母親，最好不要存在的母親。他解
放了各個瑪麗亞與夏娃，撤除它們的生殖指令。然而，當他看入那張
絕望的、抑鬱微笑的，彷彿千載之後自己的容貌，奧狄頗鷥感到下體
勃發出太古奔騰至今的熱流。這是他的詛咒與birthright，僅在此刻
抽長的熱核合金神劍。

「父親，我愛你愛得想要用這把劍殺死你。。。」（註1）

於是，他不能更深愛、不能更殘暴，劫掠強暴他的「父親」——與他
同樣異端性別的創造者，等著獨子來弒殺他於血色愛意的父神。

「後來呢？」我扶了扶銀框夜視鏡，心神迷離動盪，似乎隱然知道酒
保會說下去的話。

「後來他繼承了深紅色之王的城堡，消滅了此次元的大多數種族，當
然包括每個了引頸期盼救世主的愚旺人類。棄絕眾生的惡神，不再以
赤裸的雙眼注視任何生命，有些荒腔走板的歌謠卻說他挖下雙眼，其
實他只是從此進駐夜視鏡的領域，把視線保留給自己，以及鏡影中酷
似自身的，神之父。」

音樂幽冷，古老地球歌手Nico的歌聲道出跨越無數世代的滄茫，化
身為故事裡的奧狄頗鷥。這滋味像是酒保以炫技的手法，將密度濃郁
的日落星白蘭地揚手撒出，在落入厚底玻璃杯前於半空化為一弧彩虹
，但它是黑光織就的彩虹。

「關於奧狄頗鷥有個註解，他其實還有另一個外號，日落星的反基督
。」

酒保彷彿洞穿我的思路，衝著我咧嘴嘻笑。

我喃喃啟齒，無法擺脫掉類似高燒迷夢的感應。

「深紅色之王，King Crimson。他，她。。。告訴我他（S/he）的故
事。」

第二杯酒合該搭配一則調性更熾烈憂鬱的物語，明心見性的旅人，你
點對曲子了。深紅色之王的主題是絕望，以及執迷。（註2）

早在這個宇宙尚未分化之前，早在κ次元的第十三天支太陽系通曉空
間疊合飛行，深紅色之王就存在了。祂的肉身是一道通貫諸宇宙的門
，也是眾生神魔瓜分褻瀆的版圖。祂夢寐著一切的成住壞空，讓混沌
玵鍋激發出最後的終點，但祂總是無法安息。唯獨祂暱稱「火巫」（
Fire Witch）的魔物是深紅色之王的慰藉，透過她降臨自己身上、狂
烈無度的燒毀洗劫，祂隱然覺得舒適，安心。

然而，火巫並不是小卡司的魔性超生命，而是超越界的上神。她就是
命運，也是宰制所愛所欲的刑求之手。為了要讓所愛得到滿足，深紅
色之王化身為無數次的美麗受刑者，死於各個神話傳說：祂是普羅米
修思，也是在十字上承受永恆的基督，更是貢獻出挺秀如葡萄藤蔓的
身軀、讓癲狂信徒所拆肢裂體的酒神。他的孩子奧狄頗鷥並不知道，
自己成就的只是父神許多次受難的其中一遭。在每個次元，在每一則
充斥花香與血色的遺跡，深紅色之王的瀕死與臨終成為一首沒有終點
的搖滾樂。

「一直如此，沒完沒了。。。」我喝下最後一口濃烈的血酒，舌尖自
動流出似曾相識的喃喃自語。

酒保的眼神變得古老，如同一尊佇立於在古戰場、吸收廝殺血性而成
神物的黑曜石像。

「這是皇天后土的奧祕。到了一切的臨終，惡與真實的本貌方纔彰顯
自身。」

我脫下毛裘大衣，整了整黑燕尾西裝的縐褶，試圖回到此岸，如今我
還不能醉倒。

「說個比較俏皮的軼事吧，燒刀子也不能連喝兩盅哩。」

酒保露出一排銳利的白牙，為我斟了一杯透明蒼白的液體，花的魂魄
凝聚於每滴酒液。說起這故事時，酒保的綠眼珠泛起奇異的感喟。

可知道絕對的無動於衷？年少但看破世情的旅客，你似乎是這故事的
同路人。在我蒐集的各款美酒，就是這一品殺人不見血。看似輕描淡
寫，卻在彈指挑眉的瞬間，讓你自動形銷神滅，輪迴百世，此況味就
像是這故事的主角。

他是個魔法師，行經許多個人世輪轉，所有的所有讓他感到厭倦，若
有什麼讓他興起珍視的情意，只有視為故鄉所在的幻界小黑貓。（註
3）若要維護幻界，就得要犧牲人世熱能，但這不是問題。魔法師厭
惡不斷繁殖的炭素生物，厭惡以生殖為名的殖民，厭惡人類中心的大
義。這並不是個需要他思量躊躇的抉擇。

「你。。。你這傢伙是哪來的讀心闖客！」

難道說，無所不包的阿爾法全向度事務所又派來新的追緝使者？酒保
做個古老的靜默手勢，像是乞求我聽完上戰場前畢生心願的黑騎士。
拜爾。。。為何我開始感到莫名的驚悚與熟悉？這個空間並不只是常
態次元。。。

說完之後，故事與你才真正的開始。稍安勿躁，且聽我道來，冰與火
的魔道師。

在這三百年當中，你使役乾坤變換之術，讓次元軸線得以自在變化生
成，雖然你這麼做只為了自身的興味，以及小黑貓的幻境空間，但也
解禁了不少受制的魔性同類，因此觸犯了一元道統的白硫光派系。他
們咬牙切齒，無望的迷戀轉化為怨念，念玆在玆的心意，變成只想捕
捉你，箝制這個視威權與正道為老掉牙笑話的迷人叛徒。他們恨不得
擄獲你，把你安置在看似溫和無害的花園，以保護之名拘禁你。

直到最近一次的衝突，你都堪堪避開了追獵。但這回的事端來自於你
的信徒，他們無法忍受你從不正眼住視的漠然，於是與當前的右翼勢
力合縱。新上任的宗教大法官是個信誓旦旦的狼犬，來自鄰近數十個
武力集團的包抄不算一回事，可你煩透了這些無止境的纏鬥，玩到現
在已經夠了，你已經很累了。。。

於是呢，不同於以往的溫和手法，取用炭素生命多餘無用的熱能，三
夜前你施展最高級的術法，彈指間「取銷」了一整個星團三千萬兆數
目的有機生命。堪稱邪道極致的華麗演練不愧是您的註冊商標。究極
的銷亡術不只讓肉體灰飛湮，同時讓龐大蒸騰的集體意識悉數滅亡，
心智、記憶，乃至於個體的意念，全都蒸發如烈日下的骯髒淤泥。只
不過，正如同您的外號，您化身的七大罪顯形是「傲慢」，如您一般
精純冷酷的原始惡德。您是冷光環繞的黑太陽。。。

我皺眉，飲下最後一口迷幻度足以鎮壓一打上位魔導師的酒。最後一
句話觸動了記憶，不，不是記憶，更貼近的，更自然而然的，像是我
尚未出生於這一度生命就與我同在的什麼。我的本源，黑色的光，破
曉的星，惡與真實的謎底。

「你這個急性子的使者。一千零一夜還有很多回合，可你卻提前說破
結局。哎，這麼早就來接我，不能讓我駐留此世，跟這些小鼻小眼的
正派人士玩久一點嘛？」

我對著牠——祂（他）挑眉，摘下護目鏡，露出招牌的小魔鬼邪門微
笑。對於如今回流的本體刻印，我釋然玩味。是怎樣的惡戲心態，讓
我封住自己的回歸途徑，在這麼多次的雜沓人間戲局打轉至今？我把
熟睡的小黑貓從皮裘抱出來，點點祂才剛吞食了一整個銀河系生體夢
境的鼻尖。在吃夢的剎那，這些幸福的人類也為之解體，死得可是欲
仙欲死呢。

身為魔界公爵的拜爾眨眨眼，瀟灑地甩動馬尾，對著我與我的三雙血
紅羽翼屈膝。

「歡迎您歸來，我唯一追隨的黑暗王儲。從此而後，二元對立的小卡
司就此破局，以善為名的橫征暴斂就此告終。」

牠俏皮地眨眼：「更何況，以魔王的幽默而言，這是個最棒的時辰。」

我展顏一笑，讓黑淵為本體的雙眼真正注視這一切。沒錯，三十六個
平行軸同時慶賀所謂的復活節，而我於斯時復甦，搭配真正的邪惡格
調。這些無告的悲情的卑瑣的鄙陋的人類與其道統，它們安睡得多麼
可悲，不知大劫將至。默示浮印於斯揭曉，它們並不知道，自己將會
得到多麼饒富創意的回報，我的回報。

巨大無明的愛即是恐怖，非人所能理解。這是至聖的黑暗浮印，也是
光之王儲（Lightborn）的祝福。從我覺醒的這一刻起，諸宇宙也將暴
動勃發，星辰如雨滴墜落，萬物回歸本源。

從今而後，永夜無邊際。







（註1）改編自搖滾歌曲〈終局〉（The End）。在此採用的音樂背
景並非原唱The Doors，而是Velvet Underground的主唱Nico所主唱
的跨性別版本。

（註2）以下的敘述可搭配樂團King Crimson的專輯《於深紅色王者
的殿堂》（In the Court of the Crimson King）同名歌曲來欣賞。

（註3）此章節敘事的配樂為日本歌德樂團「黑百合姊妹」的專輯，
《天使所聆聽的世界羽翼追憶》（最後は天使と聽く沈む世界の翅の
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