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建議:最好先看完本文,再來品味本篇導讀:p)


與希臘悲劇互文的戰鬥系性別科幻:泰珀與其筆下的女性城國生態

◆洪凌




閱讀完本書之後,已然沒有「被慣壞者」(spoiler)的疑慮,就讓我
們來翻閱幾則古希臘劇的相關片簡。首先,全書內貫串至終場、充當劇
內劇(或是對話互文材料)的劇本《依里亞德的伊菲吉尼亞》,有一個
從未被提及的關鍵角色,她就是主角伊菲吉尼亞的母親,阿葛思的皇后
:克麗特霓泰拉(Clytemnestra,Queen of Argos)。

為了替她的愛兒(伊菲吉尼亞)復仇,克麗特霓泰拉精心籌劃一場漂亮
的謀殺佈局,以眼還眼,宰割畜生似地殺死了剛從戰場回歸、犧牲了親
生女兒的丈夫,阿加曼儂。在希臘悲劇男作家愛斯奇勒思(Aeschylus)
的《奧瑞思特三部曲》(OresteiaTtrilogy),第一部的《阿加曼儂》
就是這場淋漓血色場景的細部搬演。以兩部作品對照互涉的觀點來眉批
這個人物,她約略等同於希臘時代的摩葛:復仇之神的化身、致命女人
,宰殺鄙陋男性的力道狠準俐落,毫不遜於本書裡砍男人頭顱如削斷泥
偶的神祕銀色轉輪。有趣的是,克麗特霓泰拉似乎只鍾愛她的大女兒伊
菲吉尼亞,對於小女兒伊蕾克特拉與兒子奧瑞思特不甚聞問,造就她緊
接的滅亡——在她處決了不肖丈夫之後,這兩個小孩趁勢反撲母親,形
塑了這三部曲的後半部情節。於是,奧瑞思特成為弒母兇手,伊蕾克特
拉非常讓當今的女性主義者唾棄,不但她的名字成為(異性戀)女兒執
迷於生父的關鍵字(Electra complex即是與戀母弒父的「伊底帕思情結
」相對立,通譯為戀父情結。);在復仇神(The Eumenides)追獵奧瑞
思特的同時,她屢次干涉,企圖以偏袒男權與父老的辯論讓自己的不義
父兄脫罪,甚至上訴雅典納。本劇的結尾以理性的智慧之神來抗衡原始
、狂暴、血性蠻荒的復仇原欲,暗示了神與人的合縱連橫。稍微提示了
這些前因來由之後,讀者可以從書中的人物看出某些通貫古今的原型(
prototype),這是希臘悲劇與泰珀作品敘事相當重要的一環。

要是通曉這三個男性希臘劇作家的讀者回顧文本脈絡,會發現他們三個
的性別政治差異甚大,形成一場改朝換代的遞儃演義。在《奧瑞思特三
部曲》的尾聲,透過女性神祇雅典納的干預,愛斯奇勒思引介了父權的
言說與「理智」;第二個寫出人倫悲劇三部曲的是索福克利思,除了學
童都一知半解、隨口引用的《伊底帕思王》本劇,續集《安提岡霓》
(Antigone)塑造出有別於愛斯奇勒思負面化、猙獰化的黑暗女性特質
,把伊底帕思的幼女再現為正面的殉道英雄。到了書寫《依里亞德的伊
菲吉尼亞》的時代,作者尤瑞匹底思(Euripides)是個詼諧譏嘲的男性
,雖然稱不上是女性主義的使徒,但無疑地,他挑釁了西元前五世紀希
臘的某些性別成見與迷思,並且以斜擬(parody)、嘲弄、喜感橫溢
的手法表現各種面向的女性特質。從他的某些人物塑造,看得出本書的
一些「非常態」男性角色原型(例如侍者這種類型的怪胎陽剛人物),
更值得留意的是尤瑞匹底思的女性主人翁:屠宰親生嬰兒、藉以睨視卑
劣棄夫的米帝亞(Medea),激情飽滿、愛上繼子的菲德拉(Phaedra)
,以及一拖拉庫個性鮮明、從男性戰士陰影的戰場殘骸冒出來說自己故
事的特洛伊女性(例如Hecuba、Andromache,以及紅顏傾城的 Helen 。)

泰珀對於這種類似尤瑞匹底思的非典型老頭子之欣賞,可從本書的吉普
賽魔術師賽珀提米思﹒博德可見端倪。除了「侍者—刺客」雙重身分的
卡利基與約書亞,在本書當中,洞察世情、機智嘲謔但常常忍不住滿腔
同情、緬懷過往的賽珀提米思,不但是主角絲妲微亞最親近的朋友,也
是泰珀筆下的「男身女性主義者」典型。對於讀者們最常舉證歷歷的批
評,就是泰珀從來不寫什麼有深度的男性角色,這則批評並非沒有具體
例證,原因也不是泰珀不擅長刻畫有深度的人物(光是看本書的女性主
角、尤其是絲妲微亞與摩葛,就夠印證泰珀讓深度人物飆戲的本事!)
。這些充當必要性大量化背景的男性,有兩種可怕的模子,前者是一團
團比麵粉球更黏膩含糊、連惡形惡狀都搞不出個像樣德性的貨色(例如
本書的所有戰士、所有畜生化的聖地男性居民,或是《海域歌手》影射
伊斯蘭男人、貨真價實吸取女性血液以維持長生的妖怪化老男),後者
則是良善愛妻得不可思議、具體彰顯出「每個女主角的背後,都有個面
目含糊的萬年牌好男人」這樣的泰珀公式,例如《有翼爬蟲物種的崩壞
與覆滅》的主角之夫,以及在《海域歌手》守護主角葛妮薇、集結羅曼
故事男主角之各種完美要素於一體的軍官丈夫。

然而,不像是這些抗議的讀者,生理男性角色的平板化並非我關切的議
題,我可惜的是泰珀的筆下沒有任何讓另種性別或情慾身分容身的處所
。她出道得太晚,政治態度又過於單一完全,以當前複雜的身分政治來
看,泰珀在性別科幻的一方江山奠基得太過單向度。除了斬除沙豬男(
這點沒啥問題),泰珀的性政治幾乎全座落於過於異性戀的性別刻板模
式,還不自覺地妖魔化了某些弱勢身分位置,例如伊斯蘭國族、非白人
的女性,以及幾乎不存在的同志。她不像是剽悍酷異的拉思(Joanna
Russ),早在70年代就祭給讀者好幾個帥T主角,更不像是拉子科幻
筆祖芙洛思特(Katherine V. Forrest),其【三色女兒】(註1)系
列開發出各種讓雙性戀女性或婆(femme)可以直接拿來性幻想的陽性
英雄、俊美騎士,儼然是個跨性別T婆的星際樂園。唯一可從本書看出
「純粹」異性生殖系統之外的端倪,只是把類狗血劇的男同性戀場面等
同於性犯罪的摘指。姑且不顧一概被齊頭打死的男人,泰珀筆下的世界
也沒有跨性別人物或T可容身的餘地:她鄉的烏托邦藍圖幾乎只建立於
(白種)單一女性主義的生物想像(註2)。在本文當中述及、但寥寥
幾筆帶過的女性戰士,或許就是和那些男戰士一起被和平繁衍計畫給「
除草滅種」的T。

正由於如此,在早期代表作的本書,難得泰珀毫不吝惜地設計出「侍者
」(servitor)這個有別於常態生理男的「物種」,值得來好生酷讀歪
解一番。在《她鄉城門》現身的兩個「男主角」,有別於往後泰珀作品
內的面目模糊好男人,容許我們挪用酷兒閱讀視野,把他們從生理男的
陣營拉拔出去,解碼出一些酷異陽剛的風采。約書亞是個不那麼父親(
更遑論父權)的生身之父,含蓄從容,但又迸發出難以壓抑的花火,其
魅力可直追《黑暗的左手》的跨性別主角埃思特梵,兩者都是叔叔T(
uncle butch)的精彩寫照。至於充滿怪胎陽性特質(queer masculinity
)的卡利基,他不屑那些制服標準似的男性範本想像,但卻man得讓典型
的生理男焦慮不安、咬牙切齒;在調情層次,卡利基以溫存迷人的態度
與心愛的女性互動。在充斥著一大堆難以下嚥的醜陋男配角當下,卡利
基與約書亞這兩個人物(典型)應該可以讓不少讀者恢復胃口,也讓兩
種不同世代與性格的T頷首認同。





(註解1)芙洛思特這系列的作品迄今出版三部,以拉子英雄人物從事星
際殖民冒險為主軸,刻畫了許多讓讀者愛不釋手的T婆角色,分別是《珊
瑚色晨曦的女兒》(Daughters of a Coral Dawn)、《琥珀色月暈的女
兒》(Daughters of an Amber Noon),以及《翠玉色薄暮的女兒》(
Daughters of an Emerald Dusk)。

(註解2)關於這類型的作品,可參照於1915年所出版、吉爾曼(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書寫的《她鄉》(Herland)一書,中譯本
由女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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