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終局之後》
(After the End)
貝爾法斯特。暴徒與黑色幽默的故鄉,也是我魂牽夢繫之所在。13
年的時光無法教會一個多愁善感的前恐怖份子真正疏離、真正冰清
無染。火藥的嗆辣況味深入骨髓,即使剁去肢體仍然頑強地滯留不
去,就像是第一次接吻的觸感。靈活的失血雙唇猶豫、輕柔地挨近
,周圍拂起涼澀的薄荷氤醞,微顫的肌膚如許光潤,令我幾乎按捺
不住,終於一口含住他的唇齒,宛如沁蜜汁的雪花……
唉,這已經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庫浮凌,我的黑色魔性、我的初
戀,他是否還隱匿於煙硝與狙擊的世界,偶或在記憶襲擊心臟的當
下,回想起早已湮滅的火光?憶起我和他的……歷史?
回返這座城市之後,過去的鬼魅紛紛出巢,我不斷地想起他,想到
那家靠近玫瑰聖母大學的酒館。當時我們通宵縱飲伏特加,冰凍的
唇齒急切地索求夜闇的激情。因為,一旦天光乍現,爆破小組即刻
出擊,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度--
「艾利斯,你還好嗎?」
我猛然一驚,狄夫林教授的聲音是一枚隱形子彈,將現實的座標插
入我的浮游意識。
「嗯,沒什麼,只是一時間有點失神。」
「誠如葉慈所言,某種恐怖的美,是嗎?」
他略帶狡獪地撇嘴一笑。他知道,我知道,這就是鄉愁。或者我該
稱它為詛咒?
「噢,得了!少提那些愛爾蘭貴族兒童好嗎?你也知道,他們只會
在那裏浪漫地寫詩,玩煉金術,偶而哀嘆幾聲!」
他吃吃笑了一陣子才說得了話:「看來你的揶揄能力並未衰退嘛!」
對極了,當你日漸空乏無力,你唯一的武器就是嘲弄。貝爾法斯特
令我窒息,我再也無法抓住那段晶瑩無邪的歲月,只能任由自己浮
游在苦味的記憶。
狄夫林靜默了一下,突然興致勃勃地說:「那家酒館,『黑夜的島
嶼邊緣』,還在奧康納街與喬埃思紀念館的交叉口呢。」
還在?
他笑笑說:「前幾個月來了個後工業樂團,風格像煞『天狼星孤兒
院』和『暴亂意志』的混血兒,廣受那些大學生的擁戴。
「如何,要不要再去品味一下違睽13年的舊夢?」
□
我們走入白色教堂路,那家酒館赫然侵入我的眼底。多年的時光並
未在它的驅殼增添甚麼風霜,黑色防彈玻璃上的紅骷髏漆畫還是這
麼鮮豔欲滴,只有我變得陌生了。
進入之後,音樂剛開始。好熟悉的前奏,管風琴與軍鼓的唐突組合
。我打開門,聲音愈發純真冷澈,隱埋令人驚懼的暴動因子;那一
瞬間,影像以鎮暴警察的速度撲向我。天呀,那抹身影--
那抹身影,全然籠罩於潑灑了整個舞臺的紅光氤氳,披掛重重剛硬
、酷虐的黑皮革與白鋼鍊。他像是背負整座天譴罪城的反基督,膽
大包天地跪在眾人前方,膝蓋張成淫蕩的150度角,將宛如第二層
皮膚的黑皮褲撐得不能再開。曾經只專屬於我的私秘三角地帶,像
是遇見朝陽的向日葵,完全暴露於虎視耽耽的聽眾眼底。
我感到自己的下體硬化成一根灼燙的鹽柱。兩腿之間的陽花蓄火待
爆,恰似發情到幾欲自我崩裂的手榴彈。
是的,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像那管裝滿達姆彈的崴柏.史密斯
手槍走火。庫浮凌,我死去13年的情人在舞臺上唱歌,音符竄入
胸腔,異化為一群蠕動的鋼鐵毒蛇,撥開皮層、肌肉、肋骨,精準
地對著心臟瓣膜,一口咬下--
他開始唱著:「穿越死亡的邊界線,再度與你窄路相逢……」
□
「記憶是一座晶片墓碑。當你造訪它,在佈滿灰燼與花瓣的棺柩前
抽出一張湛亮的磁碟片。剎那間,你的腦髓灌入電擊與抽動,分不
清昨夜的微笑與未曾發生過的故事。那些管線就是你的歷史。造訪
他,喝下一杯杯添加海洛英糖粉的愛爾蘭奶油酒。你的容顏在檔案
之間湧現繼而溶解,如同雨中的體液,霧中的手鎗……」
在他的喃喃獨白中,重力與它人都徹底消失。我的視界一片蒼茫,
手腳發軟,彷彿被安置在一部脫離不出的恐怖電影場景。死去的鬼
魅近在咫尺,從上一個世代的廢墟傳來的聲音穿透歲月,以及看似
重重埋葬的過往片段,撲向我。他的目光反射著旋轉燈光的色澤,
照出一雙無動於衷的銀色瞳孔。凍如雪地的歌聲灌入我的耳道,開
始無邊際地--失火。
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捧住喉頭間那一大團翻覆不休的胃液與昏眩,
拔開門把,衝出那個我以為再也不會回返的地方。
吐了一陣子,什麼具體的東西都沒有,只是不住痙攣。胃部像被上
了發條,所有的神經都扭絞在一起並打上死結,沒有出口讓我逃離
。街景是如許地似曾相識,恍如在夢境裏觸摸了無數次的臉龐。但
是那不是真的,永劫回返的熟悉感是可以被自身的慾望製造出來。
貝爾法斯特再也不屬於我,我也不再是那個捧著水仙花在墓地裏遊
走的精神分裂病患,緊緊地抓著唯一的印記,唯一的銘刻--
「再怎麼壓抑他,幽靈終究會回返到你體內。」
那是他。只有他會用那種語氣說這種話。事不關己地抖出七零八落
的內臟,純真而陰險地盯著我。那不是幻覺,他的眼睛真的是銀色
的。隱形眼鏡片?我瘋了?或者他裝上一雙足以透視地獄的邪眼?
「你來到曾經是故鄉的異鄉,看到曾經是死屍的鬼。」
我倚住牆,盡量不透露出那些擱淺在這些年的稀爛傷口,擺出一個
「隨你高興,怎麼處置都無妨」的手勢。無處可逃的獵物總得在死
前扮出最精緻的面對姿態吧?
他走入我的懷抱,宛如一個不老不死的星際領航員,從容跨入熄火
許久的破敗太空船。轉瞬間,我感到襯衫底下的乳頭堅挺起來,他
冰涼的舌根抵住我的耳後,雙手摸索著我的腰背。手指掃過之處,
那些已然結痂的記憶烙痕再度淌血。
有一億句情話想說,但是他的嘴巴鎖住我的呻吟,只容許我不知所
以地墜落,落入深淵……
(初稿發表於《酷兒狂歡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