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幻之墟

〈京都夜曲〉（A Wild Aria in Autumnal Kyoto Night）

【第六回】


「哎呀，好個冰雪雕成的美小哥ni-chan！風間san，你是幾時修來的這等福份哪，能陪著這樣的人兒遊玩！」

在寒納揮著雕工精緻、繡著劍蘭與雁鳥的京都扇子，漫步於銀閣寺內那方經典的雪白枯山水砂礫陣，這位意外的闖客婷婷裊裊地落入她與風間的視線。

由於風間動用自家的專橫特權慣了，雖然這天是一般的日子，照說遊客應該絡繹不絕，可這傢伙硬是套用權勢與上下交相賊的關係，買通是日的寺院人員，懸掛起「內部精修」的牌子。於是，一整座悠揚清曠的銀閣寺成為Takashi討好花兒公子的限定贈禮。

早已經習慣這惡狼武士的表現必然與「正當公民守則」恰好相反，寒納知道這檔子事時，只從俊俏的鼻尖冷哼一聲，衣袖飄揚，大剌剌拖著木屐，走入為她而展開的曠古清雅寺院。在入寺之前，寒納已經在南禪寺散步得頗盡興（畢竟已經躺了一天一夜，再怎麼需要沈睡休息也總有個極限！），加上她也想獨自一人——姑且把風間當成尾大不掉的熱情狼狗，不算個人——與這座心儀久時的閣院交流。要是不採取這種惡質的清空策略，想來還是無法享用獨自悠然的情趣。

一襲染畫白梅的墨綠色男裝yukata襯托她筆挺纖長的身軀，以及整個紮成一束、襯托出冷峻美五官的浪人馬尾，寒納的模樣從出門至今，引起在地人與遊客不分軒輊的好奇讚賞凝視。要是只這樣，她認為尚可接納，況且有風間這個散發著強勢氣息的高大武士在身邊，禮儀溫文的京都在地人就是多流連個幾眼，遊客也大抵不敢造次。直到她在「哲學之道」上走得差不多，想到一家之前就聽日本迷友人推薦的和風咖啡館，造型精雅的樓塔、上頭懸掛著可人風向雞的「若王子」咖啡館。風間當然沒意見，一逕以心滿意足的溫馴樣態跟著入內，絲毫沒料想到可能發生的插曲。

就在咖啡館內，才剛坐定，正要啜飲同樣是那位日本文物迷友人推薦的「和風抹茶咖啡」，寒納遭逢到一群興奮遊逛、蜂擁入內的小朋友遊客。她們不時舉起各式高級數位相機的嘖嘖讚嘆，對著古董物件發出驚叫，像一群可愛的小鴨子般相互竊竊私語，不時瞄向她與風間所在的靠窗座位，以她略微聽懂幾個字的「大陸普通話」交頭接耳，興奮害羞地相互推托，又鼓譟亢奮地選拔代表。

感應到侵擾的浪潮即將來襲，寒納不失冷淡淨定，眉睫不動，以優美的姿勢喝下一整杯由高檔抹茶粉、醇厚不膩鮮奶油、道地曼巴咖啡調製成的溫潤馥郁飲料，觀賞擺在窗鑐格子櫃的出塵清悠的清水燒陶杯。寒納以庫浮凌也必然吃吃笑著讚美的修士風範，沈湎於飲料與自身所環繞的寧定冷冽氛圍，還能夠不動聲色，輕聲規訓一副要拍桌子站起來，連面對天真小妹妹也要粗暴發難的風間。

「Hold still and raise no finger to no one, you non-disciplined bully！」

最後，小朋友們麻雀陣似的熙攘聲浪稍微退去，由一個穿鵝黃色無袖洋裝的甜美小妹妹出線。那個少女以堪稱標準的英文囁嚅說話，結巴的原因並非口語程度不佳，而是羞怯與高度興奮混合成的暈淘淘效應。

「Ano…ni-san？Please forgive me for intruding you and your…friend. Could u speak English？May we take some pictures with u, please？」

寒納以她向來對待少女的無上限溫和語氣，夾帶著輕微的逗弄，以一口純正的英式英文對這漲紅了臉蛋的孩子說道：

「I do speak English, child, since it is my bloody mother language. It’s my pleasure and my companion’s disaster to comply u, my young lady. Are u sure all you need for is a couple of pictures, or may I offer you a cup of this delicious Kyoto coffee？Of course, your friends are all invited as well.」

站在她身邊的風間，三兩口喝完了怕是泥水也沒差的上好咖啡，臉色嚴寒，走到寒納身邊，環抱著她纖小如楊柳的腰身，以靜默但即將發難的惡犬威勢，居高看下地惡狠狠瞪著那個少女。不過說也奇妙，無論是這位少女或她的友伴，沒有誰讓風間的壯漢威力給嚇著，反而又激起一股熱烈窸窣討論與咯咯嬌笑，比起剛退去的陣式有過之而無不及。寒納實在不能更被娛樂到了。她很滿意自己些許的中文能力，依稀聽得「浴衣人是個美T啦！」還有「武士服的一定是男的！好兇的壯男，還瞪我們！」等趣味之極的密集情報交換流程。

寒納以招牌的文雅哥兒模樣，不但在咖啡館內滿足了與每位少女合照的心願，還在芳心可可、小鹿亂撞的那個鵝黃色系人兒臉上親了一下。看到風間快要抓狂又強自按捺的神氣，寒納非常滿意；平常她會趁機對這些天真小朋友即席教學一番，說明眼前這個男子漢是「比任何你們叫做男的生物更是好漢」（more man than any so-called male）的好樣範本，不過，她對自己聳聳肩，這回就省省吧，何必如此以德報怨哩？更何況，風間這傢伙才不介意這些差異勒！

讓這位冰雪王子化身的人兒如此善待，少女們愈發大膽，你推我我捏你地玩鬧一番，終於在一陣尖叫與笑鬧的合照之後，另一個為首的粉紅短裙少女靦腆說出，想拍下寒納與風間的「BL情人照」，當作京都一遊的最佳紀念。

這倒是讓寒納臉色發青、風間張狂得意的絕地反攻契機。

「喂，孩子們，這傢伙不是我的情人……」

「我們知道，我知道喔，Hana san的情人一定是個美女，大美女！（熱切的強調語氣）或是和你一樣的美少年（逐漸小聲）……可是，哎喲，誰叫我們當中有那種BL迷，就，就是那種看到帥哥樣的美T勾肩搭背，就連還算可以看的男的走在一起，就會亂發一通，亂萌一陣！拜託啦，寒納san！」

網路暱稱叫做小姬（Hime）的鵝黃洋裝少女這樣喋喋不休，一邊拉著寒納的袖子不放。風間咧著一口白牙，此時倒是跟少女們友善寒暄起來，還無聊當有趣地扯一堆什麼姿勢背景之類的。寒納以近乎縱容的沒法度，讓她們興奮擺佈一番，照了兩張她坐在風間懷裡的照片，為雀躍的少女留下自己的e-mail（她其實不怎麼想收到那兩張照片），總算把這場午後歇腳的蔓漶無度插曲告一段落。

接下來呢，在寒納以好生生小哥的風度對少女揮手道別，瞬間轉身，風間看到的是一張毫無血色的冷峻小臉，冰冰地乜著自己。

湊興頭惡搞一頓的風間啥都不敢辯解，只是摸著鼻頭，退開幾步，讓花兒公子自顧自往前遊走。直到快進入銀閣寺的時候，風間又從寒納的背後冒出來，討好乞憐地遞上一隻甜筒：餅皮脆香，不卑不亢地盛托著一捲捲色澤盈潤、瀰漫細緻豆乳香味的——豆腐霜淇淋。

大剌剌喫著她原先有點卻步的豆腐霜淇淋（結果竟是難以料想的鮮美滋味），寒納一邊心不在焉地摸摸風間的頭，當對方是一頭急切討好主人的狼犬。入了寺院之後，寒納把最後一口脆餅吃完，仔細欣賞規模嬌小、質感卻如曠世盈野的枯山水，品鑑砂陣上如同太古符文的縱橫溝渠紋路。就在此時，一位嬪婷婉約的優雅藝妓，乍然出現在她與風間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