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們的碑碣】
(Monuments to the Rebels)

《囚歌》
(Song of Imprisonment)



就這樣,我以主動、侵略者的姿態,被黑暗之王無所不能的主控力
操弄,身不由己地、被動地持槍跨入他的領域。

我直挺挺地站著,雙手以完美無誤的滿分姿態握著那柄韋柏. 史密
斯。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邪俊的面容上戴著無懈可擊的微笑,邪
惡的凱薩的微笑!

一滴水珠接觸到地板的聲響,震醒了我,把我從危險的冥思邊陲拉
回來。我把槍往上舉,直指他的眉心。

「出來,插畫家,否則你的臉會比九流插圖更惡劣。」

他的微笑不見了。彷彿經過嚴肅的思索,那張面孔平添忍俊不住的
頑童歡笑。

「你真的是個超專業的評論天才。」他不客氣地用手指著我:「而
且幽默得很。但你必須原諒我無法立刻遵照你的指示,因為我得照
料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宛如一根尖針,立刻把我的腦神經刺醒。我立刻明白。

他在我眼中微笑出共謀者的默契,輕輕地把門掩上。我耐心地站著,
繃緊全身的細胞,開始讓思想空白,默唸庫浮凌的咒語。

那句話在心靈流過 37 次之後,門打開了。安東尼奧﹒米凱蘭基里
走出來,又立刻把門在他身後掩上。他的笑容依然璀璨,不過神情
很疲憊。

他指指樓梯:「請隨我至起居室,好嗎?」

我沒有動。

他輕聲說:「小星星沒事了。他一知覺到是你,情緒太激動。我餵
他吃鎮定劑,他睡了。」

我冷冷地說:「戴著手銬可不容易睡得好。」

他的眼中突放異采:「你也試過嗎?」

我沒再說一個字。

對看了一會兒之後,他聳聳肩:「沒有。他剛才脾氣太壞了,所以
我只給他鎮定劑和腳鏈——你也不希望他在我們談話時逃走罷?」

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又示意著樓梯。這次,我沈默地走在他身後,走下二樓,進入走
廊左翼的一間起居室:鋪著鴿灰色地毯、掛有雨貝唯一油畫的房間。


米凱蘭基里像隻安靜的金錢豹,不出聲地走到畫的前方,以食指撫
弄凹凸的色塊,彷彿遊走於萬劫不復的塗炭地獄。

「雅爾培﹒雨貝,世界上最邪怪的插畫家。這是他唯一的畫作——
『愛的獻禮』。」

「你殺了他。」

他訝異地看著我:「你的資料有誤。他是自殺的。」

我耐心地說:「你讓他——你使他殺了自己。」

這次,他十分認真地看我很久。最後,他走向黑皮沙發,姿態優美
地坐下來,誠摯地說:「為了我心愛的孩子,我願意與你和解,艾
利斯。」

和解?

如果不是他以如此真摯的表情、懇切的語調說出這句荒唐幼稚的話
語,我必定忍不住縱聲大笑、嗤之以鼻。

他堅冰般的淺灰瞳孔迸出金屬遭電擊時流經的光痕,那股異采彷彿
在剎那間蔓延全身上下——比癌細胞還厲害。

「你並不信任我,而且正不斷地說服自己應該輕視我、鄙夷我。為
什麼?我只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坦白自己,盡量追求快樂罷了。絲毫
不受侷限的快樂,勉強算是自由的本體吧?」

最後一句話摘自我的小說《啜飲鮮血染飾的酒杯》,連同他宛如冬
陽下的晶燦凝霜的眼神,毫不保留地射向我的眼底。

這個傢伙可真危險。我走到他對面的沙發,悠閒地坐下來,暗忖自
己翹起腿的樣子活像倫敦東區的不良少年。

他斜倚著椅臂,單手支頤,似乎打不定主意要扮演獵人或惡獸。安
靜地看著我一會兒之後,他把雙腿擱到沙發上,盤膝而坐,十分地
不設防。

我發覺自己可能會開始落入觀察的陷阱,為了繃緊神經,我不疾不
徐地說:「和解?」

他笑得很開心:「對。你闖進來的目標,不就是要將托涅奧從我的
魔掌中救出嗎?現在,我和你和解。托涅奧如果想走,儘管請便,
我不會礙事的。」

我迅速地把這番話在心中流轉一遍,馬上感到可疑。

「你說,『如果』想走?」

他的笑容益發悅目,眼光帶著讚賞:「我沒有在話中刻意放圈套,
你不必如此戒備。意思是說,托涅奧現在的狀況不容許他承認自己
並不想離開這裡。他會說他想走,而我也會悄然退場,不會阻撓你
這位黑色天使營救情人的壯烈使命。」

我真的被他引出好奇心:「如果你願意的話,告訴我真正的目的——
我不相信,就到此為止。」

他的表情驟變,陰沈之餘還揉雜說不出的感傷:「我知道,你必然
會問。當然,這只是起點,教育過程的犧牲手段。到目前為止,他
理所當然地合法化我們的愛慾——亂倫之罪,如果套用人類學者的
看法,這比任何形式的亂倫相姦更無可饒恕——荒冷、不毛的愛慾
,毫無繁殖功能或生物學上的雌雄吸引力為遁詞。只是,他之所以
不介意,是因為他找到更可以譴責的『變態行為』,心理學家稱之
為虐待與受虐症候群的行為。

我放他走,只因為我要他感受,沒有我給予他的支配愛慾,生命是
多麼空乏無聊。我要他覺悟,真正剝開所有以嫌惡、尊嚴、罪惡為
名的藉口,認識他自己終極的慾與渴,自願地回到我身邊——而且
我知道,他一定會的。你們之間的『愛情』不足以為憑藉。」

多惡毒的傢伙!他期待激怒我?不,他沒有這麼愚昧,以為可以如
此簡單地煽動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我痛苦地知覺到,安東尼奧.
米凱蘭基里是個全然的虐待狂。他不放過任何使我感受到被火燙利
刃刺入體內的機會。

我冰冷地點點頭,站起來,把手槍收進腰間的槍帶裡。在離開起居
室之前,我又深深注視著油畫裡的受難人體——無數血紅的肌肉纖
維被扯向四面八方,有些化為縛住殘軀的繩索——那張在慘不忍睹
之餘依然美得懾魂的面孔,令我怵然一驚,失聲地脫口說出:「真
是愛的獻禮!」

他的聲音添上少許傷懷:「他是個難得的鬼才,實在過早仳離人世。


「才不只如此!」我勝利地說,「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洞悉你真正的
秘辛,把它緘封在畫作,之後便硬生生地殺死自己——他對你的愛情
,是永恆的忠實與沈默。」

「我真正的秘辛?」

他首次失去自信,疑問與少許的猶疑一起湧露出來。

在背對他,跨出房門之前,我不失哀憐地說出最後的觀察結論。

「仔細看看畫中那張歷盡折磨、火焚與鞭笞的受刑面容罷。他究竟
是誰?對雨貝而言,他發現你封鎖在無意識裡、永難洩漏的祕密之
愛,那是你唯一無法也不能如此對待的對象,那是你的脆弱所在。」

說完最後一個字,我頭也不回地奔上樓梯,飛快地遠離怵目驚心的
領悟時刻。當我親吻沈睡的小星星,同時聽見不遠處、清澈至極的
音流汨汨湧出——〈月光曲〉,灑遍月光普照的米訶諾島,也將安
東尼奧.米凱蘭基里的身心封禁於傷感難言的夜色。



(初稿發表於《島嶼邊緣》vol. 13&14,收錄於《皮繩愉虐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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