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的切片三則

★洪凌




〈第一則:截肢的鄉愁〉





每當我看著雨夜操刀,總覺得他是在烹煮一首永遠傳送不出去的
五感同步情歌。

並不是說,他對於操刀對象的溫存蘊藉、細膩手勢,讓我恍然以
為他將惦記烙刻如雷射針鑽頭,纂入躺在生白色平台上的實驗體。確
切來說,讓我怔忪不安的是他直勾勾的眼色,望穿了如軟糖一般、倒
映在他刀俎與蘭花色義眼的生命體。嵌上羚羊角的幼童、美洲豹爪的
改造士兵、移民到抹香鯨身軀內的電腦系靈性意識、蜂鳥般利嘴鮮羽
的舞姬。他望穿了這些對象,總是凝視回自己殺伐如狂舞的指尖。

「在她們的體內貫穿走神,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印證那個,轉眼間
不再的片刻。」

在我將疑問隨著吻痕、喃喃地送入他耳後與鎖骨之間的那方地帶
,他皺著眉、半閤著繳械的眼神,對著我們之間的那方虛域說。

「片刻……如果你要的是那些瞬間的再度返回,又為什麼老是拒
絕我的招待?對你來說,記憶的活化甚至及不上那些生體實驗者帶給
你的恍惚錯覺?」

這約莫是我對他說過的話當中,最悲傷的幾句了。當時,我還處
於窮途末路者覺悟到『一切不再』的前一個階段。爛漫生嫩的小虰,
還在她幼級生騎士的火樣年華。我以為激烈的叫陣足以讓萎謝在腳邊
的那朵山茶花重新綻放,讓斷首回到冒血的頸項斷口。

「我摯愛的孩子,」他的雙手繞過我的頸子,柔冷的纖軟金屬手
指彷彿圍巾一般,愛憐地覆蓋了我的終端插拴。

「不是比不上,是太過逼近了。我只能夠透過自身之外的對象,
回眸瞥見自己。活化的悸動,實在不是我所能夠承受。」

他的手勢柔軟如絲絹,但又無比的哀涼無告。微微嘶啞的嗓音,
滄茫如黑夜裡漫天撒落的白荻花雨。

「對我而言,只有兩個時刻是只能領受一次,不能再現,更別說
是記憶活化的方式面對--」

  「哪兩個時刻?」我的心跳急促,終端插拴不尋常地發熱。

他瞇起眼,近乎甜蜜地漫聲說著。

「迎接妳出生的當下,以及自己成為活體實驗物、被剖開內裡的
那瞬間。」





〈第二則:原慾的鄉愁〉





決不可能,但卻必要莫名。這是距今400年以上的某個性慾精
神分析學者的無聊名言。被指稱的東西,別號為超真實的極樂之物,
幻視萬華鏡一般的見鬼玩意,在各種語言中分別頂著孔雀羽毛鑲邊的
百摺裙,本體卻是居住於空幻深淵的失心符號。

  問題是,我卻因這個不知伊於胡底的玩意,賠上有生以來最大的
代價。在撞上她之前,我總以為自己的情感藍圖還真是過度飽和,對
於某些人抱著寒愴的心境拖延著時日,但求有朝一日能槓上命運的神
來之筆,就此搭上從出生以來便求之不可得的絕對欲求物,這真是我
絕對無法代入的詭異心境。

  必要莫名的事物有如星羅棋布的時空端點,任一個隨便檢選上的
隨機亂數梯度都如此迷人,你怎可能武斷地決定,何謂身為記憶活化
者的吾人唯一且最終的同步時空節點?對於不少同行在事業正值顛峰
時期,突然間失心瘋一般,像是被特種花蜜勾搭上的蝴蝶,一頭栽入
某個莫名其妙的事件原生端點,就此一去不復返,真是讓我氣結的業
界生態啊。

  更別說是所謂『唯一的命定對象』這種欠揍的話。

不知為何,從小時候開始我就給配給到一群看似冰清專業、實際
上每一刻都閃耀著小星星亮晶晶一般過激血性的浪漫暴走族。在那個
被武斷視為『命運之人』的對象現身之前,她們的生命軌跡看似傲慢
深邃,但卻總是被事後的她們自己一筆勾銷。或許看煩了這種風景,
我打從一開始就棄守了選擇性的守候;更何況,我一直過於自以為是
地認為,身為劍刃的自己註定遭逢的就是幾柄巧奪天工的劍鞘,好收
容我不時溢出局面的顛倒情迷。

  我的雙胞胎妹妹、養父、全向度電腦母式、助手兼騎士,乃至於
一開始由我擔任航曳者,引入現世向度的拼貼超神,她們莫不以精巧
細緻的手法,照拂我有如電位逆差過高的身心。直到我被她撞見,被
她散發著腐爛果實體味的陰部悉數吞併,『所有的我』被她劈成難以
痊癒的支離形骸。我甚至無法認為自己『欣賞』她,但又為何就被吃
定到那等地步?

  只要是她的心血來潮,我每一枚日夜無休的電化神經位元就不顧
自身的遏阻,窮凶極惡地運作。只要她爬上我的床,從小至今所蘊蓄
錘鍊的生體精髓任她抽取玩味。我甚至以為,像她這種棄絕了起碼的
心意感觸的人,是我永遠不想有絲毫接觸的混帳!

  原來,絕不可能,但卻必要莫名。這玩意甚至不是指你能夠坦然
面對自身的愛意,而是濁浪翻天的淤渣,沉澱在連妹妹的億萬年洪荒
漫遊也打撈不到的黑死深壑。我知道,自己已經在她的陰溝翻船,就
連載浮載沉的船骸都貢給她細嚼慢嚥。

  當我遇上不可能的極樂之物,當初還少根筋地掉頭冷哼。殊不知
,我早在洞察她便是那東西之前,就被她當成反覆無限消耗使用的『
體內備用物』。

  就是她,我神聖的娼妓,我污穢的王女,我的無上指令,我的永
世血讎。就只是她,什麼都是、什麼也都不是的她。





〈第三則:故舊的鄉愁〉





就在神智銷融為一把無法目視也無法聆聽的匕首,谷硯讓自己被
推入有去無回的隧道,除了白盲的色塊與斑斕的黑暗,她什麼也無從
領會。

只不過,就在心魂交合的片刻,她至少能夠攀住擱淺在她上方的
晶瑩胴體,猶如鐘乳石一般溫潤生輝的超拔樂器正在彈奏著她,以一
種如入無人之境的溫存、如火如荼的冷峻,從她的鬢角彈奏到她的腳
踝。

琴絃怔忪之時,谷硯趁勢摟住小雪的把手,疲累但好整以暇地摸
索著她。對方如同眼睜睜地夢遊著,趁勢從高感度記憶水晶的無機軀
體「滴溜溜」地換身為跨坐在她的腰上,如夢似月的童女。

「我可曾告訴過你,關於我最無法忘卻的一場演奏?」

小雪俯身,陰影落向谷硯的鎖骨。被搓弄出走火的片刻,她撇過
頭去,神情遙遠又懷念異常。

「那是,待在水星峽谷的最後一夜。當時的父親,貝利,他啜飲
了好多杯指骨酒杯的純麥威士忌。喝到欲罷不能的時候,他說,要以
故事下酒。」

小雪停止她按圖索驥的愛撫,手指與眼神焦距在谷硯的口唇。她
略微歪著頭,對於自己剎那間的感觸暗自迷惑。谷硯的口唇突然間顯
得滄茫無涯,既讓她陌生得不知所以然,更戀棧得心悸。

「他敘述了世界的復活與毀劫,一對有著煉金術師魔力以及時空
漫遊者能耐的雙生子,其中之一就住宿在另一個的體內。我的父親愛
上了沒有軀殼、只能夠以雙眼與嘴唇面對世界的妹妹。他也愛著雙胞
胎的另一個,記憶活化師,鬼陽相公,他的搭檔與損友。她們是他的
友伴、同謀,也是他生命的主人。

「曾經是火星狂戰士、也一度是厭煩老練的偵探,父親其實已經
沒有縱身於深谷的本錢。原先他老神在在地估計,自己的人生約莫就
是在報償蕭路家族的騎士行旅渡過,豈知……」

谷硯直起上半身,捧著小雪的臉頰,展顏一笑,卻比皺眉咬唇時
更加地抑鬱。

「故事當然不照著他的如意算盤行走,他獲得了另一度人生,也
更完整地行走過生死的蒑谷。」

小雪半自動地抬起手指,如同描畫著蛛巢小徑一般,描繪著谷硯
的眼底。

「至今,我母親的雙胞胎仍然遨遊在誰也無法想像的九重天外,
連同她所活化而出的記憶地圖。至於她的妹妹,最後得到了身體,也
得到了她原先相隔天涯之遠的愛與死。在母親羽化之後,僅存的殼蕊
進行細胞分裂,得到了生命與一連串的傷逝,以及我。」

小雪沒有說任何一個字,繼續更認真地描畫著谷硯的臉龐。

「水星的夜色,如同流光淙淙的瀑布。在我向父親道別的那一夜
,滿眼睛所能及之處,都是如同昨夜的過往。我不知道這一切的際遇
是否來自於某幾位爬梳著命運棋盤的棋手,可即使如此,父親與他配
酒的故事告訴我,他從每一道傷痕與時移事往之間,得到了永遠不會
失去的東西。」

「好了,谷硯,故事不只如此而已……」

小雪的手指因為反覆的摩擦而溫熱起來,在谷硯的臉上製造出奇
妙的感觸。

「流光淙淙的瀑布,也從你的眼底流了出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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