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幻之墟

【浩劫銀河】
〈秋光鎮魂曲〉

3. 招還貓神貝絲特（invocation of the God of Cat, Bastet）




面對他向來頭大又忌憚、但也奇異喜愛的機體混種小怪物，歆翼迎接
龍捲風式的頤指氣使，一邊乖乖就範，一邊無奈思忖。脾氣這回事宛
如註冊商標，標出了特定個體的死角罩門、撕破臉指數，以及光火時
砸摔泄憤的姿態，真是不輸給生命辨識碼的獨一無二簽名標誌。

眼前的小東西，活脫脫長得是一副超現實畫作搭配凌厲工業裝置藝術
的要命模樣。雅米拉﹒忽必烈四尺不到的袖珍身軀再現了鬼娃娃的情
調：高額、一字眉以嵌入的矽晶雕刻羅織，兩坑眼窩是一團鮮豔的洋
紅色網管、密縫起的小嘴，交叉縫線製作出動人的齜牙咧嘴表情。整
頂頭蓋宛如敞開的天窗，琉璃質地的密封棺槨封包大腦，色澤柔嫩、
彷彿生焙小牛肉的腦髓迎接視線，是一具萬聖節的張牙舞爪演習，在
它的骨頭顱後方「抽長」出一張招搖的南瓜顏面。脖子以下寸縷未著
，拼貼如錯綜星陣的多層次皮紋與加工圖騰，擊敗了任何繁複乖張的
衣著打扮。

管線與縫綴補釘宛如勳章，刺繡於反光得煞白的人工光膠肌膚上，米
粒似的凸觸靈活如活體刺青雕出的一尾明媚熱帶魚，從這身拒絕常態
肉身的骨幹髓質鑽冒出來，來回穿梭於皮肉骨的內外疆界。身為基因
工程學的頂尖產物，它的出生是一則機體生物學的里程碑，而它的「
養育者」是當代生化義體科學的頂尖人物，米凱蘭基里世家嫡系的幼
兒，奧古斯汀﹒猗妠妠。

「只有我這個出神入化的光電尋遊者，才可以捅出這個要得又要命的
黑暗國王底細，了沒？畢竟啊，近年來高級的電腦魔神都紛紛繳械，
分別向甲意的魔導師投誠示好，除了我的觸鬚知己，哪有誰願意丟出
加碼十三重的iron maiden級情報哩！」

歆翼喚出級數中等的清掃精靈，毫不熟練地摸索指令，讓它們以僵硬
的動作、呆板樸拙的姿勢整納讓自己掀翻得場面凌亂的起居室。雅米
拉不待他囁嚅完畢，就橫陳在歆翼家裡唯一稱得上新穎舒適的傢具：
坐臥兩用、輕軟如去重力太空艙床的人體工學長褥，「躺狗」（a dog
for spread），兩隻鍛鐵色的外骨骼小腿歡暢踢踹不已，使喚匍匐在
旁、模樣兇惡厚實如西藏獒犬的攝影師，鷹眼。他視雅米拉為自己的
駕馭之鞭，心神拜服於它的足下，甘願成為功能駁雜的御用dog boy。

「哎喲喂呀，這般沮喪無奈做啥呢，給你看些好料的，老實好人！」

歆翼擠出一枚比嚎啕哭泣更惆悵的苦笑，暗自為自己分期付款的昂貴
躺鋪憂心。雖說科技鬼娃娃是抱持一番啦啦隊的撒花鼓舞好意而來，
但除了活鮮跳脫、破壞物件的必然副產品，通常它為自己打氣的贈品
不外乎是鬼畜獵奇的玩意！上次才給一隻山貓與蟒蛇合體的換型生命
細嚼慢嚥、耙抓解體一個完整人類嬰孩的場面，弄得他好幾天不敢關
燈入眠。

「哼嘿，你這大個子好漢，還沒品鑑就做出此等瑟縮狀，真是枉費我
們一番殷切情誼。哪哪，醍醐灌頂的來著——」

就連眨眼也來不及，兀自在歆翼視力高達2.5的鷹隼級眼力冉冉降落
，是一系列最新款再現技術所存檔、藉由「活靈活體」方程式解碼重
映的時空交疊囊。

就在鬼娃娃橫躺的椅子上，突兀地熔接出一株參天古松，枝枒挺拔錯
落，末梢宛如漂白似的，覆雪點點成梅。松木的支幹彷彿戳破天際，
在接近萬古雲霄的高聳樹枝上，以貓科生命方纔能辦到的輕盈自若，
盤桓著那隻與司徒天崖共居的黑豹。牠碧眼如洗，修長的軀幹均勻起
伏，宛若體內根植著一座永生不滅的萬有通力廠。

正當歆翼禁不住冒出讚嘆之際，黑豹眼底掠過一抹驚鴻閃光，彷彿夢
遊的無動於衷，牠從高空凌躍，足不點地降落於松木盤根錯節的基底
。黑豹以隱密的肢體語言傳述牠的鍾情與承諾，牠注視著翩然從冷清
天光下現形的影像。黑色風衣、白襯衫、黑皮褲，身形優美而動作如
貓，微勾的嘴角撩人欲醉，俯身讓黑豹攀附，親暱地交換彼此，再造
胎記似的撫觸、聞嗅，耳鬢廝磨而後口齒嘶舔。

青年與黑豹籠罩於黑白影像的晶瑩光影，周遭的風霜與塵埃勾勒出一
抹讓觀者感到傷痛的剪影。這是一場獨自與太古洪荒與共的儀式：冷
澈，純粹如電，蒼涼如海。

彷彿無法支撐自身，這抹形影倒向黑豹，歆翼愈發無法遏止悸動與迷
惑。他充斥著神經質的美感，彷彿藥癮行將發難，又像是荒野行吟到
無可方休的狂迷先知。銀綠色的髮絲凌亂，為那張白皙如瓷雕的面孔
增添幾許頹唐，冷峻但毫無妥協餘地的精緻骨架寫滿患難痕跡，彷彿
歷經時空洗劫的水晶棺木。

「i have come home for my trophy and to give myself as a prize
trophy, my dear wildling.」

若說司徒天崖是如夢似幻的死之化身，眼前與他酷似的人兒就是一則
刻滿毀劫印記的原初之夢。他們什麼都像，然而那兩雙眼睛的故事大
相逕庭，撰寫了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樂譜。司徒天崖是無法抵禦的
甘邑，而他是刺痛入髓的洪流。

這捲共時性記錄的技術高段，簡直把五感細節分毫不減地攫取下來，
從黑豹的毛皮觸感、青年宛如大提琴的音色，在在敲打觀者的腦髓。
結尾到來，他微微一笑，卻比任何哀傷的音容更無以為繼。視野之間
瀰漫一抹黑光籠罩的彩虹，讓歆翼再度為巨大的震懾而盲瞽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