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鹽之華
喉嚨痛,刮砂燒刀子的程度。
喉間的燒辣是一把精緻雕花的小鋸子,把柄就掌握在一個爛漫無知的
小精靈手心,不時在新疆砂漠似的扁桃腺區域來回刮動,蜿蜒的絲路
直達劇烈抽痛的太陽雙穴。
病了整整一星期。彷彿受到森羅萬象的招喚術,疾病在我的體內騷動
興揚,像是幼生的火龍執著於命中註定的魔法師,招喚來了就揮之不
去,非得逕行一場不願意在破曉時分散去的面具嘉年華會。
起初是浦公英種籽似的細碎症狀,微微發熱的程度讓簡潔的一顆感冒
膠囊輕易馴服;接著在星期四開始,肉身的城邦遭致無名的業火洗劫
。就在細緻蒼白的體膚之下,烽火連三月,薈萃於扁桃腺與耳鼻管道
之間的一條三岔小徑:三合一的耳鼻咽症狀是一朵龐大壯麗的印度蓮
花,花心冒出叢叢黑血,瞬間轉化為殺戮神Kali脖子上的那串髑髏骨
鍊。在這等時刻,單純無疼痛的吞嚥竟是不可得的福祉,大旱蒸騰的
臟器拒絕任何一滴天啟甘露。
抗生素的燒殺劍刃造就了喉嚨間日夜無度的鋸齒效應,就連溫潤的川
貝琵琶膏或是龍角磨研成的珍貴粉塵也兵敗如山倒,失去慣常的風流
蘊藉效應。直到喉頭間的核心插滿玻璃刀俎,傷與血滋養成的爆破花
心綻放到越界,方纔從一則關切的小偏方得到意料不到的洗滌:精純
、嚴酷,雪霜質地的純粹晶體,李爾王從白盲無明狀態得到最後頓悟
的白色之華,鹽。
【服藥打針的療效無法迅速,還可以試試以鹽水浸潤喉嚨。】
天啟的利刃劃穿火燙的燒毀之城,割傷宛如綻開的劍蘭花,極深刻、
極入骨、安靜抽搐地開闔顫抖。純粹的痛意淋漓澆灌,我得到了極致
的滅頂之慟,以及接踵而來、未嘗不可說是清澈痛快的絕對洗滌。
在這一星期的失語狀態,喉嚨的沙漠之所以得以救贖,最終的秘藥(
鑰)並非甜蜜如太古允諾之域的乳蜜滋潤,亦非痲痹身心的醫療藥物
——它們終究只能壓擠生體的蠻荒流轉,壓制成住壞空的殘忍必然歷
程。真正入深淵與我共振者,是那一盅潑辣如九尾鞭、澄透如一柱森
冷雪柱的鹽晶萃取,我的鹽之花。它如同太古荒地蔓生的雪色荊棘,
梳洗精神外傷滿佈的殘敗扁桃腺,愛憐也殺戮,以殘酷不仁的姿勢收
容斑駁肉身的廢墟之美。
鹽的花束讓廢劫城池從樓台倒塌的景況森然重生,憔悴書生的軀體得
到冰鎮的光,終究的煉化。原先失聲無語的肉身是一朵萎謝帝王百合
,幾欲放棄肉身運作,而在鹽之花沛然灌注體內的當下,我品嚐到無
可忘卻的火——這是絕對的殘酷的深情,常人只能視為煎熬,或是屠
戮。於我而言,它卻比冰還凜冽、比熱還暴烈。鹽花汁液如同一位非
人的跨性的神魔,前來安魂鎮撫祂殘餘於大千人世的肉身化形。
於是我經歷一星期的形骸浩劫,終究得到上帝也無法不渴望的安息夜
。經由鹽的洗禮,燒煉之後的乾淨體腔之內,是一首4分33秒的無伴
奏終極音篇章。
今夜終得安睡。夜涼如退燒體溫,夢寐時我凝視綻放於永夜的銀色日
蝕環,周邊迴繞一圈白晶鹽花。
發表於中央日報副刊,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