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物質之惡(餓):從數部經典作品窺視恐怖電影的魍魎淵藪
★ 洪凌
從現在的時間端點追溯恐怖電影興盛張揚的世代,或許是一則時移事
魍的懺情。越過兩個千囍年的交界線,1970年代成為一襲陳舊豐富的
裹尸布,灰塵斑駁且沈積了無數歷史的斷層石灰殘渣;《大法師》(
The Exorcist)看似沈靜枯燥的美國喬治鎮,背後埋伏了世代與身分
政治的種種騷動,魔物的爆破力來自1960年代高亢的尾聲,積蓄其安
靜暴動的殘餘。1980年代開始了張牙舞爪的認同政治敘事,怪物與神
魔紛紛成為它者或邊緣主體的諸世代原型,直擊酷異刑虐(queer
BDSM)的【養鬼吃人】系列與看似懷舊華美、同志潛台詞充斥各鏡頭
的《夜訪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造成的衝擊效應
,迄今仍方興未艾。
在寓言空間(allegorical space)的銀幕,滋生出種種難以收
斂、更遑論征服的物(Thing/Ding)。藉由這幾部躋身「經典」的恐
怖電影為胎盤,透過附魔的孩童、幼童吸血鬼、屍骸為巢穴的神父、
SM肉體化身的地獄具象,這些或寄居或佔據精神無意識深處的化形(
presence)或可提供主體之眼所不能見者,讓窮究追索這些議題的視
線窺視入骨,何謂「反身凝視」人類主體的深淵。
▲歇斯底里的孩童噴射魔怪驅力:《大法師》與《夜訪吸血鬼》
(古典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派以少女杜拉(Dora)的病史為例,
將歇斯底里病患的能量與主體性病徵化,結合從古希臘世代的醫學預
設,把(尤其是不從常規)女性的肉體爆發歸因於「浪跡四方、不就
定位」的子宮;命名為hysteria的病徵字根「hystera」就是希臘文的
子宮之意。這等饒富樣板男性偏執的發想,一方面道盡了二元性別的
想像與抹黑,但在這座浪遊不從的身體聖殿之內,恐怖片的腥羶爆發
力(gory ejaculation)卻也爆發奔騰,未如同任何異性生殖體系所
乞求的馴化效應,反而衝破了壓抑的邊界線,堂皇歸來。在《大法師》
與《夜訪吸血鬼》的兩名魔性孩童身上,我們分別看到魔靈上身的幼
童黎根(Regan)與變形為吸血魔物的克勞蒂亞(Claudia),她們倆
者的歇斯底里肉體(hysterical flesh)如何經由一連串的倒錯、變
異(甚至性別跨異)的連鎖效應,從無性(或中性)的童軀破界發狂
,拒斥了(只存在於虛妄大異己想像的)異性生殖子宮模式,逼近了
那個從陰性主體出發、但終究拒絕了陰性(femininity)的「自我舔
食」原型(one is one's own sucker)。
在《夜訪吸血鬼》的關鍵場景之一,無法承受逐漸與人類常態屬性漸
行漸遠的吸血鬼路易,透過垂死的人類孩童克勞蒂亞飽餐一頓「神聖
的黑暗祝福」(a divine dark blessing)* ,因此獲得奇異的拯救。
更甚者,克勞蒂亞成為這個吸血鬼家庭的中心支點,讓原先性別曖昧
的兩名男吸血鬼分別演化出父性與母性,而深具陰性氣質的路易同時
成為克勞蒂亞的代母(surrogate mother)與酷兒化的伊底帕斯情結
慾望物。處於永恆孩童的身軀,克勞蒂亞的性別身分是定格凝結於恆
久不變的「中間性」(inter-sex),而她從歇斯底里的變異肉體所
得到的回饋,是一連串就異性生殖譜系想像的常態序列而言、無法附
身串連在女性孩童主體的性位置:她與黎斯特進行了一場跨性別的伊
底帕斯噬父奪母戲劇,她佔據了古典男性的伊底帕斯位置。在性的層
次上,她對路易進行各種宰制,無論是親屬關係的親子之愛(filial
affection),或是鮮明昭彰、毫不含蓄掩飾的施虐與受虐關係(sado
-masochistic relationship),都是由克勞蒂亞充當規訓主宰的位置
,而路易既是她的慾望物、失去的母親,也同時是造就這個性主體的
感染源。在克勞蒂亞與路易的寓言性生殖親子關係界面上,透過血液
的交合,路易將肉身的病與欲傳染給克勞蒂亞,她是路易的孩子,也
是他所締造的施虐者;克勞蒂亞的幼童身軀充分彰顯了路易的「病態
」情慾*。然而,正由於克勞蒂亞的永恆幼年身軀,這兩造的慾望能量
才能夠敷衍成對位的曲調,孩童的慾念於焉成為成人的救贖,孩童的
魔性身軀等同於跨性的驅力。從這個早已經多重換喻的框架來理解,
克勞蒂亞身為歇斯底里主體的孩童吸血鬼,她體內「浪遊的子宮」早
就外移出境,在慾望言說的層次進行複雜的轉嫁隱喻過程,化身為(
陰性)的代母吸血鬼,路易;而她意圖施虐(吸吮)其慾望物的種種
性愛實踐,也是歇斯底里者最經典的個性--藉著身體病徵化的爆發,
如同果實累累的身軀噴射出原先隱諱不明的性之汁液。
《大法師》對於變異肉體的操作密碼來自於語言的倒行逆施。基於天
主教與猶太神祕學的設定,魍魎惡魔(或甚神性)必然都得透過物質
肉身,方能與世界發生關係;黎根的附魔過程是神聖道成肉身的逆寫
版本,但在實際的操演層次上,卻更是「真實」得血肉淋漓。這套黑
暗的神聖典禮有其不可僭越的符碼,關鍵在於顛倒(正典)的權力結
構,而顛倒序列的決定性步驟就是「反向的語言」(perverted language
)--當正道(服膺常態秩序的)語言遭到變態力量顛倒乾坤,透過
黑暗的揭示,從黎根的口中說出的言說全然顛倒,必須倒轉錄音帶才
能夠聽得出「原文」為何。這個精彩的譬喻直指要害,正是把叛逆天
堂位序的言說視為反向的咒語,將黎根的肉體與周遭變化為一具異端
矩陣(profane matrix),與常態的空間傾軋交戰。當我們以酷兒視野
來詮釋這些段落時,會發現魔怪化的過程就是逐漸與正典性(性別與
性向)分道揚鑣的走索--當(魔怪化的)黎根與自己的母親短兵相
接地遭逢,看似透過外來的惡靈所訴說的話語,挑釁且誘惑自己的母
親,諸如「與你生下的小動物做愛吧,它想要與你做愛,如同與耶穌
相幹。。。」這時候的解讀模式不可把倆者區分,硬生生割裂為(陽
剛的)惡靈與(陰性的)孩童肉體,反而該透過倒序的語言,從中翻
轉了孩童本身早就逾越常態分際的跨性身分,小女孩本身即是陽剛的
惡靈。二合一的惡靈與肉身,其實是翻轉常態列序、從性/別秩序出
走的罔倆主體在發聲。並非黎根與附伸的魔物是兩個唐突牽合於同一
具身體的零件,反而是黎根(倒寫常態語言)的身體招引出了自身的
性別暴亂;魔物的靈如同奔入火焰的飛蛾,在一具脫離直系統羈絆的
孩童身體上大肆搬演性別跨越的戲碼。
至於兩名男性驅魔師的境遇,也在在印證了倒逆語言與其結構的強大
顛覆力量。當驅魔師進行與惡靈/黎根的跋魔征戰,他們分別面對的
不只是外來的邪惡,透過倒寫的語言(魔法陣),驅魔師必須交涉的
它者是存於自身之內、不可言說的主體瘴癘(the plague of the
subject)。正如同魔性本體藉由語言與肉身穿越界線、來到物質宇
宙,與之抗衡的跋魔儀式所倚賴的也是言語(天主教驅魔典籍)與物
質(神聖化的液體如聖水、轉喻為神之肉身的聖餅),更藉由五感的
驅動(如朗誦驅跋咒語的抑揚頓挫、神之使者與魔性化身的視線交戰
)達成主客交易與對決;在《大法師》的寓言空間所,帶出了兩個互
相逼近、對立但卻對等的神(聖)與魔(靈),兩者互為鏡相(mirror
image),魔物積蓄凝聚成的猥褻神性帶來超額的操演,讓神(的代
言)成為「毫無原模的拷貝」。
雖然只是後半部出場的配角,由麥克思﹒馮西度(Max von Sydow)
扮演年邁的梅林神父(Father Lancaster Merrin),精彩的演出
不遜於飾演主角的童星霖達﹒布萊爾(Linda Blair),他與黎根之
間的張力是《大法師》支撐起各色腥羶特效的毛骨悚然基礎。身為考
古學家與資深驅魔法師,梅林神父困擾於早年的經歷,無法抗拒對基
督教正統信仰的存疑,其死亡卻是一種保持主體性的慈悲;看似實踐
英雄傳教士的姿態,把黎根體內的惡靈招引到自身,不敢面對自己隱
諱慾念的靼米安﹒卡拉斯神父(Father Demian Karras)卻因此面
臨了至極的宗教驅逐式(anathema)。在續集《群魔》(Legion,
又名《大法師第三集》(The Exorcist III)),靼米安神父(的
屍骨)異化為恐怖片有史以來最猙獰險惡的場景,活生生的屍體轉化
為終極的魍魎媒介,失去個體性與任何「人性」,成為內臟性的魔惡
空間(visceral diabolic spatiality)。
▲內臟性的魔惡空間:《養鬼吃人》的魔術方塊,《群魔》的屍骸煉金陣
恐怖文類(無論是電影或小說)甚少直接大膽地碰觸到邊緣性慾的議
題,即使以隱喻方式再現,通常都無法夾帶精彩的暗度陳倉,反而曝
獻主流意識形態的規訓約束。即使表達手法隱諱曖昧、觸及性與邊緣
性慾,並以豐富的神學元素來質疑道統基督教義的【大法師】系列,
迄今完成的四部曲*並未能脫下譬喻(trope)的含蓄面具。與此等潮
流相反,在80年代末期,由恐怖小說作家巴爾克(Clive Barker)將
自己的創作進行編導,《養鬼吃人》(Hellraiser)成為一時間盛載
諸多精神性慾(psycho-sexuality)議題的最佳範例。
自從《養鬼吃人》第一部問世,至今有超過七部的電影系列,各色影
評不約而同集中於深究推衍地獄使者「針頭人」(Pinhead)所再現
(體現)的性慾身分,從作者本身集中書寫的同志與愉虐課題來看,
「針頭人」以光怪陸離、痛楚與乖張的奇詭風貌代言出叛客世代的施
虐受虐族群,自是想當然爾。更值得探討的是在此系列當中,以金屬
皮革、穿刺或肢解為招牌標誌的地獄使者(hell-raiser)是皮繩愉虐
(BDSM)的擬人化身,而祂(牠)們得以與常態性現實空間接軌的招
喚法器,是一方深具隱喻色彩的魔術方塊!藉由方塊的轉譯,語碼與
肉體因此轉換到一個非此非彼、此在也彼在的陰陽魔界(interzone)
。魔術方塊本身雖是內閉的空間,但也焊接了原本斷裂的此與彼。方
塊陣既暗喻著變形後的視野(視界),也鮮明地表演出恐怖片怪物肉
體的焊接(操演)宛如此魔術方塊,藉由性慾驅力而介入象徵網絡的
另異次元,橫跨於超越性(transcendental)的它處與此在的常模現
世(normative reality),就像是SM玩家穿越常態現實、抵達唯有通
曉門路的同類方能入門的地窖(dungeon),甚至也暗喻著銀幕本身就
是接合的場域,聯繫了非人、具現蠻荒魔性的地獄使者,以及誤闖但
丁式地獄、配備各種煩瑣慾念的眾生眾相。
無獨有偶,在《大法師》與其失色的續集搬上銀幕之後,原作者布拉提
(William Peter Blatty)也自行躋身導演一職,執導出續集小說《群
魔》的忠實謄寫銀幕版本。間隔十六年的時差,《群魔》雖然未造成《
大法師》上映時的沸揚喧騰,寫作者執導的影像敘事雖然是新手出招、
時而顯得生澀猶疑,但說故事的基調相當冷靜自制。本片與《大法師》
的結構出入甚大,前者由說故事高手的導演弗烈德金(William Friedkin
)所擔綱,架構出一套流暢洗鍊的節奏,但《群魔》在商業片領域不討
好的陳述手法,因此給予了作者(導演)經營艱澀思辯的空間,故事的
元素與情節幾乎如小說版本的複刻再造,說出了前傳所留下的一個森冷
空缺。
《群魔》的標題與主題指涉來自於新約的一則寓言,當耶穌遇見某個被
魔靈附身者,詢問其名字,對方答曰:「我的名字就是群(legion)。」
就天主教的正統詮釋而言,恐怖的魔性力量本身未具備單一人格,一
繁衍多,多融合一,無論是在《大法師》與黎根拉鋸又依附的巴比倫
惡魔如此,在《群魔》當中將已死的靼米安﹒卡拉斯神父的屍體視為
寄居巢穴的魔性力量,也以此為恐怖欲力的存有性(ontology)。更
值得推敲的是,《大法師》所呈現的是人與魔的鬥爭與勢力消長,《
群魔》的母題卻更為基進,直陳精神之善與物質之惡並非誓不兩立的
二元軸,逐漸在物質(肉身)的七竅百穴發現無所不在的群性惡魂,
其令人驚悚的惡質卻赫然飽滿著物的欲力與神性,敗壞的所在同時是
救贖的奧祕之所在。猶太警探金德曼為主要敘事者,《群魔》的故事
起先是一系列看似由惡魔力量操縱被附身者的謀殺案,介於無神論者
與猶太神祕主義者的金德曼戮力解謎,所有的蛛絲馬跡皆朝向一個早
已死去多年的連續殺人兇手「雙子星」(Gemini),而失去肉身的「
雙子星」所憑藉依附的骸體,就是在《大法師》的結尾、與黎根體內
的魔性力量相弒而死的卡拉斯神父。受到原生家庭父親凌虐、雙胞胎
弟弟因此死去的「雙子星」是一股從象徵體系邊界回返的不死力量,
宛如猶太神祕主義的人偶之靈,與創生的符咒(語碼)*永恆並存;
卡拉斯神父背負著信仰動搖的原罪,無法以精神的銷亡得到安息。雙
子星與卡拉斯神父的嵌入咬合狀態,表陳出物質的造反動亂遠遠超過
魂魄(或是精神)所能鎮壓的程度。最震撼的關鍵處在於《群魔》處
理魔性力量的歸宿--唯獨當充當現世中介(secular medium)角色
的猶太警探真正體認了魔惡本體所遭受的精神外傷、並且真正認識(
雖然不盡然同意或同情)到魍魎它者的面目,附身於屍骸的魔性身分
與屍骸本身才可能得到近乎和解的消滅,讓屍身與物質的惡念皆如失
去符咒加持的猶太泥人偶,終究得到「塵歸塵,土歸土」的銷融與安
息。
值得強調的是,在這裡所謂的物質性(materiality)並非指毫無分化
、原生質似的物理團塊,無論在《大法師》或《群魔》的搬演表現,
物質對於這個象徵宇宙的衝撞與復讎,都是透過異教性的神祕主義、
類似煉金術的語言運作--諸如雙子星對於名字第一個字母是「K」
的執迷,符號如同煉金術的運算法則,同時把卡拉斯與金德曼揪入這
個往內倒逆的魔性生成環陣。在《群魔》所鋪陳的質地幽暗、安靜凝
煉的聲光效應,將所有的事物覆蓋上一層綽約冷峻的光影效果,更特
別的影像處理則是警探與雙子星/卡拉斯的對峙場景:在警探進入一
扇門為區隔的精神病院房之後,呈現出某種吞噬性的黑色空間性,讓
卡拉斯的屍體與雙子星(群魔)的存在性化為一股與常態空間對峙並
存的它者性(other-ness)。或可這麼說,這樣充滿肉體性(corpo-
rality)的影像空間鋪陳出不可取代的前景,讓個中的屍體與惡靈造
就出一股可同時橫跨地府(nether-world)與現實的血肉模糊境域,
一種由屍骸肉體為原料所打造的內臟性空間(the space of innards)
。這樣的空間既是實存的猙獰化身,宛如猶太卡巴拉陣式(Kabala
rite)演出的怪奇、非人所居的異界,也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所謂的「物體星陣」(object/constellation)概念*。
這個魔惡幢幢的空間同時是物的淵藪,雜居囤積著無以數計的物欲之
靈。它們具備實體的存有性,難以歸納區分的動能造就了恐怖與魍魎
的根源,也就是不知名(也不知主體性為何)的被附魔者以謎語揶揄
諭示耶穌的「群魔」。如果回到本文一開始的提問,繼續追究恐怖力
量的本體,其反身凝視(returned gaze)的根源究竟從何而來?
就這個無法被收編(驅魔)、也無法順利排除出象徵體系的翻騰深淵
而言,從語言與物質在恐怖「本體」(ontological being)之上
所進行的倒錯交媾、從它在這幾部影片所體現的銀幕吞噬性、恐怖之
淵等同於活生生的血肉異態空間,造就觀看者被吸入所展現的猥褻破
壞力,或可稍微回答這個不言自明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