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蠕行的臟器:漫談柯羅能堡電影作品的「形變」與「化身」
★洪凌
◆ 內爆肉身暗櫃:《胎卵窩》的反生殖寓言
以英文電影的脈絡而言,1970年代是恐怖片與精神性慾情結(
psycho-sexual complexus)勃發的世代。如果以社會背景為切入
點,60年代的狂熱慶典驟然收縮,以越戰為一枚冷不妨綻開的
開花彈孔。這些紛紛搭乘集體恐懼與無意識欲求的猙獰異己(
monstrous Others),搭著這班順風車,來到黯淡枯寂的70年代
銀幕。大衛﹒柯羅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數部電影就是對
於這個時代病徵的註腳與切片。然而,若是從典型正統的類型
恐怖片框架來閱讀柯羅能堡,會赫然發現他的恐怖片之所以恐
怖,在於抽取出肉身(與心靈)的形變詭態,無視於向來以未
知超自然為護翼的敘述法則;他赤裸而冷硬的影像素描是一幅
幅過於「寫實」的臨場記錄,讓觀眾再也無法安全舒適地旁觀
。這些電影文本直接剝開皮膜的邊界,從某些典型主題的改寫
與重述,讓乾淨秩序的北美中產階級體系的骨肉皮淋漓撕裂。
從小鎮生活、正派公民,以及甜蜜核心家庭邊緣蠢蠢欲動的內
在入手,柯羅能堡作品揪出一團團活生生的附著物,翻轉了主
體與其世界的內外表裡對應關係。
70年代是柯羅能堡琢磨出殊異風格的主要奠基階段,他以1975
年的《悚然物》(Shiver/They came from within/The parasite
murderers)為起點,支解了看似陽光亮麗、和諧溫馴的白種小
鎮生活,讓這些良善的現代主體無法不面對擱淺於內裡臟器的猙
獰原型。1976年的《狂犬症》(Rabid)以寓言手法敘述一場人
類主體透過彷彿天啟的意外災厄,逐漸轉化為似人非人它者的戲
劇化過程。本片將類型電影所精心打造、優雅森然的吸血鬼形象
徹底的低鄙腐敗化、更加貼近體膚,連結到瘟疫蔓延、混沌覆蓋
意識疆界的集體歇斯底里「慶典」。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柯羅能
堡擅長運用B級恐怖片的橋段語彙,但他向來拒絕把恐懼的本質
或根源寄託於純粹的外來物,因此道出了無法推諉於異次元異形
的精神分析式真實(the psychoanalytic Real):蠕動於主體
意識底層、無法排除或消解的精神殘渣,早就是原始的一部份,
而非外來力量的侵襲。它會藉由(時常是)肉身變異的形式來從
事反撲,真正的它者向來早已寄居(或甚至原生)於安分嚴謹?
漕}好主體,就像是蛆蟲蔓生在看似光潔乾淨的衣櫃之內。透過
柯羅能堡的招牌表現手法,這些反撲的身段通常會透過擠壓、分
解,劇烈扭曲人類外在形式的險惡姿態呈現,向來安全定位於皮
膚邊界之下、被視為「內部」(the interior)的臟器孔道,就
是這些活生生精神形變的外在化、器官化舞台。
到了1979年,彷彿是總結這十年的北美中產階級社會病徵,《
胎卵窩》(The Brood)的現身不但是「感染病變三部曲」(註1
)的完結篇,也是柯羅能堡藉以展示自己這階段的電影文本敘述
功力之大成。《胎卵窩》的中心隱喻隱約呼應著80年代作品的執
迷:龐大無序的異質體,從工業化超現代的體系紛紛滋生或分裂
,沒有終結的滋長蔓延(proliferation)。故事背景是導演的地
盤、潔淨冷冽的加拿大都市,生硬無修飾的色調與影像語言是這
階段的柯羅能堡註冊商標,近乎突兀的結局更是讓觀眾毫無安全
退場的餘地。《胎卵窩》講述的故事幾乎可以直接翻譯回精神分
析理論的課堂,無論是滋長病巢、對立於常態生殖框架的病態陰
性身體、受虐孩童看待世界的陰冷黯淡視野,以及無知於主體無
意識雜沓亂流的天真善意男性敘述者。然而,與其說這個故事再
現了陳腔濫調的驚悚,毋寧說它把樣板的悚然元素毫無粉飾地聚
焦放大,讓那些精神外傷以超乎常態的「大於生命本身」(larger
-than-life)姿態,搗入象徵秩序的空缺。
或許是時空偶然的巧合,但在《大法師》(The Exorcist,1975)
以各種奇觀洋溢的新恐怖電影元素堂皇席捲了美國觀眾的四年之
後,《胎卵窩》在意識形態與性別政治的層次上唱出反調,敷衍
鋪陳出一則與前者幾乎是對立的反面版本。前者挪用天主教義與
未知的超自然魔性為借喻素材,意圖整肅無法復合的精神創傷,
在不可能還原回「禁果食用之前」的局面下解套救贖與惡密切縫
合、兩相嵌和的議題;後者卻是把惡的種籽悉數釋放,在一個焦
慮迭起的現代工業化背景引介了「內臟性的精神外傷化身」(
visceral embodiment of the traumatic)的母題。以百鬼夜行
的姿態現身,《胎卵窩》的那些「從未以人類方式出生」的異類
生物,實際上是身處於實驗性精神分析療程的女子諾拉的(非常
態生殖)胎體;它們的身上沒有臍帶、無法讓人類界定的法則來
區分生理性別,這些胎種就是諾拉的分身、也是降生於她體表內
外的狂烈憤怒。
這個故事的意識形態強烈拒絕了《大法師》強調的母職與親子愛
情,也抗衡了恐怖文學向來的傳統,將恐懼的胎盤直接曝露。當
精神分析師對諾拉的前夫說:「這些卵胎怪物就是她的狂怒化身
」,柯羅能堡以敢曝(campy)的反諷語言駁斥了近乎兩百年來、
恐怖文學以含蓄手法來怪物化女性與非常態邊緣人的規訓譜系。
這部電影以毫不正面的誇炫姿勢體現出反母性、非直人架構的「
變態」性慾。當諾拉對著前夫掀起白色罩衫,揭露出一顆與體膚
相連、但是猥褻到不可能收編入常態生殖模式的卵體,以毫無母性
溫情的姿態,淫邪舔舐著純粹自生(也由於她而自滅)的雌雄同體
產物,《胎卵窩》以曖昧怪奇的致意手法,釋放了向來醃埋於肉體
無意識渠道的齷齪能量,讓這個溫馴無感的70年代再也無法閉上雙
眼。
◆體液橫流的自然:《掃描者》的暴力腥羶語言
我傾向把《掃描者》(Scanner,1980)視為導演一系列處理科技
恐懼主題(technological fear)的首部曲(註2),同時,它也
是柯羅能堡逐漸發展怪異(the eccentric)同性情慾暗流的前傳
。就前者而言,正如同他的恐怖片真正關切的是敗壞腐爛、演化出
猙獰爆發能量的人類無意識恐懼化身,柯羅能堡的科技敘述用盡各
種光怪陸離的技法,意圖揪出的世界圖像卻是一個被自然言說(
the discourse of nature)所包裹宰制的人工魍魎視界。就情慾
政治的敘述而言,《掃描者》早於《X戰警》(X-men)電影系列
將近20年,把某個看似人類、但本質超逾其限度之外的次物種視
為同性戀者或邊緣情慾的隱喻;然而,比起充滿戰鬥力與政治自
覺的《X戰警》系列,本片的政治性充斥著柯羅能堡慣有的曖昧不
明,難以分辨出作者(導演)的政治立場。由於如此,《掃描者
》最值得分析的元素在於它所形塑的情境,與其說是它的故事情
節,反而是其映像語言與肉體暴力所交織而成的種種反高潮奇觀。
比起接下來在商業層次獲得注目的《變蠅人》(The Fly,1986),
《掃描者》與《錄影帶謀殺案》(Viedodrome,1982)還是導演停
留在低成本、小格局的映像領域。所謂的「小」格局是指在這兩部
作品(與之前的電影)都拒絕同化於某種普遍性的光鮮無暇影像安
排,反而處處呈現出斷裂、粗糙不平的拍攝破綻,導演不時製造出
無法讓觀投入、因此忘記自身位置的敘事芒刺。在《掃描者》的前
半小時,就出現了讓觀眾赫然警覺的反面效果暴力場景--具有變
種操控超能力的變種人領袖在從事人體實驗時,把實驗者的頭顱爆
破成類似蕈狀雲的碎片。這場並無昇華作用的爆裂肢解映像不但沒
有造就觀眾的投入,反而讓觀者意識到自己原先被吸納(incorporated
)到敘事情境效應,因此帶來一點都不舒服的抽身疏離效果。至於
在結局的變種兄弟對決戰,照說是一幕幕該掀起認同與動容的暴力
美學場面,但是導演卻刻意放慢速度,以節奏沈緩到無法激起共鳴
的剪接來陳述,造就出僵硬冷淡、毫無洗滌作用的結局。
如果以《掃描者》與克里夫﹒巴爾克(Cliver Barker)的《魔域總
動令》(Nightbreed,1989)來互文比較,後者以大剌剌出櫃的姿態
道出魔性變種人之間的泛性(pansexual)情慾生態,快節奏的黑暗
鮮豔畫面充滿巴爾克特色的金屬性愉虐美學;相較之下,《掃描者》
的沈悶與隱諱就是一則腫脹於衣櫃之內的變態性寓言,割裂性的音效
與沈滯節奏陳述了異色肉身包裹於暗櫃的狀態。
倘若以情節所暗示的身分政治來觀看本片,乍看無甚創新的「變種
人與正常世界對決」的公式之內藏有不少值得玩味的機關。當反派
變種人領袖揭發了「真相」、告知為人類科學家作戰的對手,自己
與對方都是科學家的血親後代、雙方是血緣兄弟,變種人的形成是
因為藥物、而非自然宇宙的詛咒,這時候的隱喻性非常明顯:經常
處於激烈扞格的兩種成因,無非是本質(自然成形)與建構(人工
製造),然而當其中一造成為邊緣主體反撲的武器時,它的意義因
此得到翻轉,而非原先的壓迫言說。至於變種人兄弟的鬩牆場面,
充滿了過度(excess)與詭態十足的動畫色彩。這樣的畫面質感再
現了反高潮、充滿腥羶(gore)的視覺效應,具現出雙方無法妥協
的共生∕仇敵關係,另一則卻是更晦澀也更猥褻的借喻:長達十分
鐘的體液橫流、皮開肉綻的噴爆畫面,實際上彰顯出彼此的肉體交
易。這也是柯羅能堡從這片以來的延續性主題之一,在之後的《雙
生兄弟》(Dead Ringer,1988)、《超速性追緝》(Crash,1996
),乃至較晚近的《童魘》(Spider,2002),都是以一對看似異
性戀、鬥爭張力十足的血緣(無論是生物層次或是象徵層次)男性
之撕裂糾纏關係、與象徵系統的對立與齟齬,來暗示彼此間不可言
說的猥褻肉慾。在這些作品中,導演除了祭出充滿爆破性的魔怪陰
性(monstrous femininity)、拉子情慾衝撞象徵網絡的潛力,也
鋪陳出(並未明言的)男性肉體魍魎怪奇的交流,委身於這些主體
蠕動於象徵邊界內外的變形記。
◆矇混通關的幻(換)身主體:《童饜》與《暴力效應》的化身物語
在柯羅能堡長達四十年左右的電影導演生涯,迄今生產出二十部作
品。在這些琳琅滿目的樣本當中,無論是以擬似類型片的敘事語言
來陳述,向來都保持特定的幻異(the fantastic)元素,導演意圖勾
勒或諷喻的身分政治幾乎都暗藏於表面情節之下。直到1990年代
之後,柯羅能堡逕行各種敘述手法的操作與演習,包括充滿蒙太奇
拼貼手法、迷幻情境的非(反)寫實作品如《裸體午餐》(Naked
Lunch,1991)、光影炫惑的科幻片《來自異世界》(eXistenZ,
1999),也出現了罕見的《蝴蝶君》(M. Butterfly,1993)這樣的
例子, 不但從頭到尾以寫實、正常說故事的拍設手法進行,同時讓
作品的性別政治清晰彰顯,並非藉由類型故事的比附(analog)而
浮上台面。在《蝴蝶君》這部電影,向來充當借喻的變形(
transformation)橋段不再,改以跨性別主角代入某個原型(
archetype)來體現故事的認同政治。若說本片只是寫實呈現一個錯
置的性政治幻想,它還是不乏柯羅能堡式的唐突與殘忍映像,尤其
是片尾充滿暴烈的終結:葛里瑪以超寫實的扮裝帶入蝴蝶夫人的愛
與死,跨越了種族、性別與情慾的柵欄,真正化身(incarnate)為
他所慾念的虛幻物。簡言之,從此片開始,加上這幾年來的新近作
品《童饜》與《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2005)組成
了柯羅能堡探索新領域的三部曲。我會把這三部題材與風貌大相逕
庭的作品相提並論,在於它們不約而同地處理到體現(embodiment)
與通關(passing)的議題,與導演之前以風格凌厲的類型文本框架
來處理越界(transgressing, crossing)的題材相互對照,形成有
趣的對比。
《童饜》的中心情節不斷以蜘蛛為指涉物,就連主角小時候的暱稱
也是史派特(spider),而主角所炫惑迷戀的核心寓言(客體)就
是化身為蜘蛛的慈愛母親。然而,本片並非單純講述一則常態異性
戀男性的幼年精神性慾外傷,而是他如何在一場場類似重新編碼後
的類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場景,重現並穿越了自己搬演的各種記憶變
調、過去與此際並陳的時空藍圖。扭曲的心象視野讓主角涉足共時
性(synchronic)的肉體∕記憶,反覆並置的無意識網羅與現實場
景共同指向的真正創傷來源,逐步接線到主角從幼年時代居住在精
神病院至今的經驗。所謂的創傷核心非不是他目睹(設想)自己的
母親闖入外遇場景,遭致父親與情婦攻擊後殺害,而是他這個扭曲
且創意十足的性(欲)主體,建構出一座以蜘蛛絲線為經緯的幻想
劇場,逐步編織了一則異常驚駭的「真實」(the traumatic truth
):母親與情婦其實是同一個女性的聖母與娼妓原型,更甚者,療
養院院長就是二合一的宰制女王(tyrant queen);不忠父親的位
置是史派特(丹尼斯)同時想佔據且消滅的異性戀男性認同,而史
派特自己的渴望並不只是擁有(possess)聖母化身的母親,而是
(至少部份性地)變成(embody)母親講述的那隻雌性蜘蛛。
《童饜》雖然充斥著史派特漫遊自身記憶迷宮的超現實鋪陳,但就
總體而言,它的幻異之處並不在文本類型、敘事框架,而是焦距於
主角念玆在玆、終於轉化變身(become as)的雌蜘蛛--導演以共
時性、夢魘幢幢的氛圍來鋪設這場性慾位置的換身過程,雖然與精
緻寫實劇《蝴蝶君》差異甚大,但它的核心主題未嘗不連接到前者
的男跨女(male-to-female transsexual)性別政治。同時,本片
運用相當成熟漂亮的影像技法,成功地經營出精神分析與擬似(非
)現實的種種夢寐特質。
對照來說,最新近的劇情長片《暴力效應》在書寫「化身」的流變
過程,幾乎與《童饜》的迷宮式惡夢特質完全背反,並且從反向操
作的角度來進行「人格變異」這個主題。從拍攝的影像風貌來看,
這次是柯羅能堡迄今最為明亮光鮮、毫無向來的冷冽殘酷視覺風格
,以近乎反諷的正面角度(註3)來呈現影片的主要背景、淳樸安
詳的美國小鎮。在寫實黑幫槍械電影的框架之內,本片要陳述的又
是一則通關轉生的物語--與律師妻子住在彷彿美國夢化身的農村住
家、經營小鎮餐廳的好男人湯姆,其實是另一個邪惡人格原型(喬
伊)所羅織出來的第二重人格,為的是維繫喬伊與外在象徵網絡的
交換,同時充當喬伊的不在場憑證(alibi)。《暴力效應》的故事
以多重人格為基礎,講出了主體之內的邪鬼(原始人格喬伊)就是
主體本身,它並沒有傳統分裂人格充當退路的無辜無知,反而是主
控性的惡(the dominant Evil),惡質的程度甚至可以製造出外部
的良善化身,並且以鄉愁的姿態地愛上了良善本身所體現且佔據的
一切。於是,在喬伊(湯姆)哀愁的凝視之內,無論是美國小鎮生
活、天真童稚的異性戀家庭成員,反過來成為邪惡內在人格的戀物
對象(fetish objects)。
就這樣的觀點來看,在片尾的時候,喬伊在屠殺了所有黑幫徒眾之
後、安然退場,在儀式性的洗滌動作之後招喚湯姆出現,回歸中產
階級的溫情家庭,彷彿和家人與現實之間取得了節制、含蓄的和解
。然而,招喚術成就了無懈可擊的幻身,這樣的結局非但不是成就
了良善,而是維繫柯羅能堡向來一致的冷峻嘲弄:在皮層的第一度
死亡之後,內鬼(主體真正的惡)於是闖關出局,因此連通外神(
變形後的化身),在死纏爛打、儼然百足之蟲的主體性屍解銷亡之
前,恐怖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註解1)這是我自己對於《悚然物》、《狂犬症》與《胎卵窩》的
主題總稱。雖然在三部影片當中,導演挪用了不同的恐怖次文類來
經營主體身心的病徵與形骸變異(transfiguration),但這三個故
事具備共同的肉體變質模式:主角藉由變形的自身為胎盤(或是卵
巢),進而「感染」他人。這樣的比喻本身也強烈呼應了柯羅能堡
向來對母職(或良善母性)的質疑、以及用立場曖昧的敘述來強化
導演自己對於陰性情慾破壞力的執迷。
(註解2)這一系列的作品, 若以《掃描者》為起點,包括《錄影帶
謀殺案》、《變蠅人》、《雙生兄弟》、《裸體午餐》、《超速性追
緝》等片。
(註解3)除了光亮的視覺基調,本片的劇情還有一個特色,也是至
今在柯羅能堡的電影情節中非常罕見的例外:除了充當稻草人功能
的樣板「壞人」之外,所有的好人(包括喬伊寄生其中的湯姆)都
在結局時還存活了下來。
刊登於《電影欣賞》第1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