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騎士,倜儻法師,浪蕩子公爵:奇幻小說的致命陽性



自從同志平權運動茁壯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晚近來出現的幾種反挫聲音
反而再現了更「過時」的恐同(無)意識,在泛政治而非身分政治的舞台上
雜沓上演。每當遇到此等事件,無論是同志婚姻被打壓為「亡國化身」,或
是愛滋帶原者的天譴論,具備強烈主體性的身分政治主體總會不遺餘力現身
,並指陳其錯謬與「歧視」。吊詭的是,恐同言論所套用的「同性戀原型」
非常曖昧,不但被保守反挫勢力當作極盡妖孽之能事的客體(題)來使用,
同志運動的主體也難以坦然,對這些原型報以戒慎或曖昧的兩難,彷彿是過
時的同袍穿著一襲不完全光明的外衣重返人世,無法以「時代已經不同」的
論述來假以除魅。

這些原型與客體豐饒且「犯禁」的魅力或許就在此,橫陳於論述語言、政治
正確與不得不然的運動策略之間,它們顯得刺眼又炫惑人心。在大歷史似乎
開始被平反的世代,它們時而被視為汙名,時而又如同迷人的聖物,超越人
間世的規範,同時讓各方交戰的主體心神蕩漾,不得不看到那些外於自身的
魅影,在形影交鋒或妥協的當下還是無法被收束、滿溢多出的「餘留物」(
the remainder)。




◆「感染源」所在的不毛主宰

無論是把愛滋帶原者與同性戀劃上等號、或是刻板印象看待(居於陰暗死角
的)同性戀等於惡夜狂亂雜交的縱慾符碼,這樣的聲音早從吸血鬼文學肇始
以來,就是鮮明無比的轉喻。以恐同的打壓言語來說,吸血鬼化身的同性戀
無法生殖(人類)後代,是以居於暗夜的死角,隨時會掠奪無辜的正常人類
,將之轉化為非人的同類。

從《杜古拉》的小說與各電影版本,僵硬古怪又冷傲的吸血伯爵(多麼類似
一個操演過度陽剛性別扮相的紳士T!)奪取(看似)純潔的維多利亞時期
少女,就是經典的範例。然而,從鏡面的彼方看回來,在吸血鬼不毛、貴族
且君臨眾生的意象,就是集體正典(collective straight mind)無意識形
塑出的渴望,如同平民需要一座可以時而仰望、時而投注集體妒恨的城堡,
主體欽羨的最高點就是架起火刑台的時機,一人一手火炬,攻向永遠與常態
性主體咫尺天涯的異己城門。如此摻雜著階級(恐同的主體∕平民VS難以
正常化的妖魔同性戀貴族∕身體)的情愫,在更加露淫(campy)的【吸血鬼
紀事】(The Vampire Chronicle)寫得更是神迷,不但畢露了人類渴望(成
為)吸血鬼的欲求,也裸裎這些吸血鬼主角的對立,為了與人類在大歷史的
前提共存,不惜剷除自身的根源——也就是既神聖又汙名的始祖,隨時化人
為魔,以致於最終可能無「人」倖存的「異端感染源」。




★英姿船長,叛客吸血鬼,浪蕩子公爵:數種高檔T的肖像

從史鐸克到安﹒萊絲,這一百年來的吸血鬼高調貴族美學同時成為豔羨、戀
慕與怪異的嫉妒客體。到了二十世紀石牆後世代(post-stonewall),酷兒
吸血鬼的傲慢風華依舊,不過政治觸角敏銳的新生代作者面對更顯著的政治
張力,看著某些難以絕育的恐同論述把「不毛與絕後」貼在同性戀身分,寫
出更戲謔但力道十足的傑作——由名家弗利絲特(Katherine V. Forrest)
寫就的〈我的星艦船長〉(O Captain, My Captain)敘述一位初出茅廬的
少女太空人邂逅總是不眠的俊美陽性船長,成為對方「自願的餌食」,如同
年長帥T引誘並啟蒙稚嫩少女,以在太空船往返各星系的未來為背景,讓感
染源與被感染者的網絡愈發川流無盡。收錄於選集《血脈之愛》(Love in
Vein)的〈劫拉汀〉(Geraldine),叛客青年外型的吸血鬼被歌德婆(goth
femme)釣上,翻寫狩獵與獵物關係,一場銷魂性愛之後,殷勤的青年T吸血
鬼還幫雙性戀雜交女友服務到家,以「非人能及」的口技解決掉腹中胚胎。
在這篇故事中,最挑釁基進的場景莫過於把吸血鬼視為「處理廢物(胚胎)
的環保旗手」,人類胚胎並非毫無價值,不過其價值就是吸血鬼的「餐後多一
口」,本篇以食物鍊的結構回應「生殖即異性性交貢獻」的歇斯底里恐同言語
:(某些)異性性交儼然淪為育種機制,充當餌食或(不必要的)小菜。

在奇幻小說作家珮頓(Fiona Patton)的【布列納傳奇】系列,在設定為泛性
社會的前提,性愛的形式與種類不受到妨礙,性別的展演也自然精彩無比。在
第一冊《石鑄王子》(The Stone Prince)出場的浪蕩子公爵昆韃拉(Quindara
),就被作者活靈活現地描繪成一位魅力十足的邪道黑騎士:不但劍技與魅力
顛倒眾生,身為母皇的寵兒,讓生理男性的長兄嫉妒不已,並且坐擁美女與侍
童的服侍——這些T主角不但在性別上精彩呈現陽性風采,更難以被「反抗與
(或)馴服」的二選一同志情境納入。(註1)此等人物難以和「政治正確」論
述相應和,卻可形成「魔力十足的酷兒典型」(queer with charisma)。




▲男娼與聖母,兇手與竊賊:天譴的最底層

自從出現「男同性交導致愛滋」的迷思聲浪,同志運動就很難把惹內(Jean
Genet)、波洛思(William Burroughs)以及丹尼斯﹒庫柏(Dennis Copper)
等人與作品納入同儕範疇。惹內筆下的的男娼確實是淫行雜交的低賤主體,毫
無抱歉或畏縮,根本就傲然於此道,在其出道成名作《繁花聖母》更行冒瀆,
將一位監獄內服刑的扮裝皇后鋪陳為聖母的化身。前輩如此,丹尼斯﹒庫柏在
掀起同志陣營內爆的《嬉戲》(Frisk)也從惡如道,此書可說是「宰人弱子」
的性虐殺大全,作者坦言,此書要表述的正是「愛的極致表現,必然會流往殘
殺撕裂之道」。正由於衝破界線的書寫,酷兒作者如庫柏在同志陣營掀起的震
駭,並不下於異性戀看待(所想像)同性情慾時的側目驚悚。


▼小結:不被看到的某些真實與現實

這些書寫與人物可能被誤認為不遵循「現實」,但事實是目前的歷史脈絡難以
具現這些早已存在的獨特現實:這些活生生的真實風景屬於視為的「少數」的
「汙名聖徒∕罪人」,被某種不肯承認的竊竊私語與政治正確護航的妒恨所極
力封鎖。當前似乎有種「流行」的說法,只要看到超乎特定現實想像之外的風
光,就指控這些景象「挪用」了什麼,這種說法正是歷史的正典以大一統魍魎
的姿態,被淺薄(且虛幻)的「社會現實共同體」的場域極力表述。必須要看
到的是,在反挫言論與平權運動相互角力、抗衡的兩造之外,(至少)會有一
些並非服膺「抗拒論述」的再現典型,自給自足、囂張狂妄,卻總是被批評為
「不是過時,就是超時空」,或是「並非社會現實」。

並非這些典型枉顧任何現實,而是批評的聲音服膺虛構(反而被假想為現實)
的歷史起承轉合論;看不到這些典型(以及活生生存在於文本與「社會現實」
中的這些人物)的真實與現實。雖然盲目,可是這些力陳現實只有某些種類的
論述卻也吊詭地一再奮起強調,如同強迫性別機制要不斷強調那根本早已不存
在於現實的「主流、正常、大多數」。如此的效應,正是這些典型與客題(體
)刺激到無意識的痛處,是以必須張揚「T∕婆的性別結構過時,酷兒無視於
現實」,殊不知認不清現實的不是對方,而在張揚的自身,來自執著於「異己
二分」與運動階層(時段)論的這些言說。

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初期,當文學與身分政治逐漸被某種統合於歷史大和解
的聲音收編、彷彿難以安分禁足的恐同言論又不斷從歷史衣櫃的酸腐抽屜冒出
,或許就要有這樣的作品與人物,無法(或拒絕)被安置在抵抗與悲情的脈絡
,應該被批判,但幾乎不可能被收編。它們既非陽光正道的健康同志,也非無
助悲慘的弱勢同性戀,而是類似一抹黑光,非形影所能企及。她們非此非彼,
過時又共時性,頹廢又充滿怪胎欲力。無論是同性戀感染源、孤絕的陽性吸血
鬼、浪蕩子惡少T、娘娘腔竊賊,或是男童(同)連環肢解殘殺罪犯,就如同
中古世紀的城堡,一再被(正常化身)的暴民攻略焚毀,卻也不斷從光與熱的
灰燼復活。





(註1)
除了擺明就是生鮮的浪蕩子或黑道人物,酷異陽性(queer masculinity)還
有某種另闢蹊徑的人物典型——具備無(反)道德的致命魅力、與一般陽剛肌肉
派恰為對比的蒼白纖細體型與冷峻氣質。這類型的人物通常是非正派的法師或墮
落(自我放逐)的皇室後裔,偶而擔任不情願的世界或救贖化身。無論是摩爾庫
克(Michael Moorcock)在【永劫勝者】(Eternal Champion)系列所描
繪的非人龍族皇帝艾爾利克(Elric of Melnibone)、或是中文讀者更為熟
悉的【龍槍系列】的反派法師雷斯林,都是此類型的代表。這類人物的特質很難
與現實的生理男有重疊或等同之處,倒是驚人地近似於T陣營的酷異惡少(
villian-dandy)。

摩爾庫克以異色的筆觸描繪龍魔皇近乎病態的酷異陽性性感,堪稱此類型的始作
俑者,拿這樣的病態陽性美學與瑪賽靼絲﹒雷克希描繪的陰性身體性感,對照之
下的差異性足以橫跨跨性別的彩虹光譜兩端:

「他的肌里宛若漂白後頭蓋骨的色澤,從肩頭直披而下的頭髮白晰如牛奶。那顆
美麗的頭顱上頂著一對鮮紅色的抑鬱眼睛,從黃色長袍的寬大衣袖伸出一雙同樣
是骨白色的纖細雙手,擱在紅寶石雕琢而成的椅背上。」


(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2004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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