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道﹒太極無為:鶴因星循環生滅史
The Hainish Circle as the Ancient Way and the Doubled Yin and Yen



娥蘇拉‧勒瑰恩的科幻小說泰半為可獨立閱讀的單部小說與短篇小說合集,其中不少篇章環繞著類似
「星際評議會」的伊克族(Ekumen) 為共通元素,迄今組成了【鶴因星環陣故事】(Hainish
Circle)這系列。

此系統的代表作堪稱赫赫有名的本書與《無產者》(The Dispossessed),讓作者成為黃金世代之
後的繼位大師;除了以本書與拉思(Joanna Russ)、狄鐳霓(Samuel R. Delany)等人並列於新
浪潮(New Wave)的性∕別科幻名家,《無產者》亦是一部充滿深刻反省性別、階級與資本主義的智
識科幻傑作。此連環故事的相關作品包括啼聲初試的《流刑與幻魅的諸世界》(Worlds of Exile
and Illusion)出道三部曲——第一部曲《羅卡南的世界》(Rocannon's World)以葛維爾﹒羅
卡南為孩童的拯救者,處理異族殘殺與救贖的議題、《流刑之星》(Planet of Exile)書寫「狶爾
孚」少女無法與地球人類進行異性生殖,身為「高度智能的異質生命體」(highly intelligent
life form),帶領地球男性跨越種性門檻,從事情感交流。第三部曲《幻映之城》(City of
Illusions)以一名失去記憶的男人為主角,遊蕩於文明橫遭毀劫的未來,是勒瑰恩處理歷史廢墟與
末世議題的佳作。

至於較晚近的長篇作品,包括追索探討奴役制度的《四種寬恕之道》(Four Ways to Forgiveness
)、以三次元地球的西藏議題為隱喻的《敘說》(The Telling);與本書聲息相關的幾則短篇故事
,分別是收錄於《流風十二季》(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的〈冬星之王〉(Winter’s
King),收錄於《世界的誕生與諸故事》(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 : And Other Stories
)的〈凱哈特成年式〉(Coming of Age in Karhide)、〈孤絕之道〉(Solitude)等篇章。




▲冬星之王是「真王」(Drag King)


關於本書,最具爭議性的課題與它的經典標籤同樣恆持,並列於一體的結果猶如英文平裝版本封面的「
以冰雪星球為背景的陰陽王雙身頭顱」,呈現出戲劇性的矛盾與征伐。對比於同世代的幾部性別情慾議
題科幻代表作,例如拉思的《陽性人》(The Female Man)、狄鐳霓的《特利吞》(Triton)、西
奧多﹒史達貞(Theodore Sturgeon)的《更超過的維納絲》(Venus Plus X)等等,本書不但被
視為深刻書寫性∕別題材的科幻經典,也是少數在彼時就登入主流文學殿堂的作品;然而,吊詭反諷的
是,它也同時由於自身的性別論述而遭致不滿,在70年代飽受基進女性主義之聲的摘指。

面對同世代女性主義的批判,娥蘇拉‧勒瑰恩的反應呈現出複雜的心路歷程。一開始在文本內,作者以
愛好和平的人類學家的聲音夫子自道,對於刻板僵化的「女性(化)∕男性(化)」二元框架毫無招架
之力,不時說出日後自己批評為「深受內化宰制」的言論:

一個男子會想要他的男子氣概得到認可,一位女子會想要她的女性氣質受到讚賞;無論那樣的認可或讚
賞是以多麼間接或微妙的方式呈現。在冬季星上,沒有這種事物存在。她們看待每個人的方式,都只當
對方是一個人類個體來尊敬或進行評價。這真是令人大驚失色的可怖經驗。

對於基進女性主義而言,這等「令人大驚失色的可怖經驗」就是各種性別論述竭心盡力想要達到的理想
狀態;對於「男子—男子氣概」或「女子—女性氣質」的設想很難超逾生物性(biological sex)與
性別(gender)的強迫性對位連結。於是當此類型的女性主義聲音摘指此書「以雌雄同體的煙幕彈為
男性認同代言」,最容易成為不二把柄的刺點莫過於全書將另一種性別的葛寒星人以第三人稱性別的「
他」來泛稱。

在1976年的初版〈性別如此必要嗎?〉(Is Gender Necessary?),作者以近乎憤怒的譏刺話語回
應這等批評之聲,甚至揚言「要是把所有的第三人稱改成【她】就可挽回局面,我真應該要聰明點兒,
照辦如流。」 到了十二年後,修訂(悔改)版本的〈重思性別是否必要〉(Is Gender Necessary?
Redux),勒瑰恩坦然承認,會有那篇近乎反挫的文章,除了反感於自己的創作成為身分政治的標的物
(由於評論者只把議題聚焦在性別身分,忽略此書是一本完整的創作,攸關忠誠與背叛、愛與求道等主
旨),更根深蒂固的成因,就是當時的作者還無法擺脫的女男二分框架,但又硬要把「男」的謂稱與普
遍性代名詞劃上等號。

在當時的1967年,當我書寫此書時,我一概稱呼它們為「他」。當時我如此相信,英文的陽性代名
詞具有普遍的物種屬性,包含所謂的男性與女性指涉者。這真是某種愉快便利的信念哪。很不幸地,只
要你愈發仔細審視,這信念愈發失去信用。「他」這個第三人稱代名詞就是它所指涉的東西,沒有多出
啥,老天在上,也沒有少了啥!

然而,若以晚近的跨性別論述來閱讀這樣的身體與性∕別,擁有「男子氣概」的「男子」不但不盡然是
生物公人類,「男子氣概」(masculinity)的身體文本屬於能夠展演出風采與美學的性∕別,擅自
把葛寒星人的身體與性別套入異性生殖系統的直男陣營,未免太過牽強。更何況,站在限定性(異性生
殖)立場的女性主義對「他」的詮釋非常粗糙,只看得到對面的異性直男,殊不知「他」正應該由對位
的性別身分來搬演。在一連串由酷異陽剛身分組成的「他」者連續體——石牆硬漢T(Stone Butch)
、扮裝真王、中間性(inter-sex),乃至於跨性男(Transsexual Man)——最可能再現「國王(
可能)懷孕了!」的性別身分,莫過於化身為「超額陽性」的真王莫屬。

除了女性主義閱讀,更迷人的解讀之道合該是T∕婆與跨性別閱讀。在T∕婆的性別光譜之內,我們可以
把冬季星的人物視為T∕婆社群的暗喻,雌雄同體的「器官化身體」其實是巧妙暗喻著「更不可言說」
的性別之寓言(the allegory of the trans-gender)。在跨性別閱讀下,這些外於常態規範下的
身體性別得到「他們」的本然真實,不再受限於異性生殖系統的(想像性)生物性別詮釋。例如,身懷
悲愴過往的西瑞穆﹒賀爾絲﹒倫﹒璦洱﹒埃思特梵背負痛楚曖昧的身世與情仇、剛硬深沈的形象,儼然
是位陰鬱世故的叔叔T(uncle butch),其伴侶芙洛絲﹒倫﹒璦珥﹒奧絲柏爾思是個骨氣十足的悍婆
(tough femme);座落於真力﹒艾焦慮恐慌的凝視下,艾葛梵十五世是個滑稽又怯懦、道盡傳統男
性負面形象的扮裝王;身為異星使節引路者的古絲是輕盈的少女,寒達拉織術師斐珂颯(Faxe)是真
正貫徹了「陰陽同體」(androgynous)真義的上位法師,「他」化身為光之天女預見未來的篇幅,
是本書最漾滿光采的段落。

至於真力﹒艾與埃思特梵之間的故事,除了寫盡猜疑與忠誠的二重奏,還意在言外地表露出局外者的艾
渴望成為對方的「另一半」(取代死者的身分);這同時是異類同化的過程,只不過成為同化者的是(
原先自以為是正統化身的)艾——從質疑、欽羨、抗拒葛寒星的跨性別「同性」戀,到頭來自我認同為
一員,以不可言說的情慾愛著埃思特梵。

從這個閱讀角度延伸出去,爬梳真力﹒艾的本位與局外人角度,可能讀出生理男焦慮之外的身分拉鋸。
除了身體的差異,艾的「異類性別身分」更基於是「驅離」(excluded)在葛寒星人的性別社群之外
;當艾以苦澀的口吻說「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朋友都可能變成你的情人。我不是西瑞穆﹒賀
爾絲的朋友……他們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然而他們似乎兼具兩者;他們是人類種族的變異之子,不
是與我同種族血肉的生命,不是我的朋友。」(黑體字是我的強調),除了陳述生理屬性的焦慮,其實
還蘊藏著外來者對同志社群發展出的想像恐同與異類欽羨(imaginary homophobia and envy for
the Other)。若以冬季星來比喻同志社群,他們看似單性(或雌雄同體),但卻同中有異,發展出多
重性別身分;反而由真力﹒艾代言的「人類」社群,看似分裂為對立的二元雙性,但遵循普同的異性生
殖機制,吃味且欽羨「朋友隨時可能成為情人」的酷異身體(身分)。

從T∕婆、跨性別與真王的角度來閱讀此書,並不是要否定70年代女性主義對「他」的批判;「他」不
是生理男,「他」再現了陽剛跨性別,並且駁回了正典系統(straight system)的語言∕身體轉喻
鍊。然而,「他」的故事不但在強調女性本位的女性主義陣營至今充滿張力與糾結,事實上,在此書初
版的時間,正好是石牆事件發生的年份,性別身分政治要從異性生殖的二分性出走,旅程還非常漫長。
有趣的是,這些讀法同時再現出這幾十年來、勒瑰恩身為創作者的漫漫行路——從否認此書是一本攸關
性∕別的作品,到嚴苛自我檢視、以「她」為〈冬星之王〉的性別代稱,到了晚近的作品,很明顯看得
出作者奔騰於七彩多端的性∕別光譜,羅織出不再受限於僵硬生理男第一人稱敘事的聲音。

從90年代之後,從發表作品的神韻與調性上,讀者可感受到作者不再拘泥於虛構的生理性∕性別連結,
開始以更深刻入微的理解來書寫各種性∕別。在1994年的新版後記,提及到與本書相關的「番外故事」
〈冬星之王〉,以艾葛梵十七世與朝臣、子嗣之間的愛恨糾葛為題材,處理非正典系統的情慾互動與性
別認同,就是令人驚喜的展演。如果將此篇當成是葛寒星組曲的第一篇,或許更適合讓閱讀者感受到葛
寒星人就是另一種性別,而非以正典心態(straight mind)假擬想像的「雌雄合體」生命。此外,
同為冬季星背景的短篇小說如〈凱哈特成年式〉,擺脫了含蓄委婉的敘事,歡暢淋漓地書寫卡瑪屋的性
愛物語,以化身為少女的凱哈特人兒搬演美不勝收的拉子性愛;在〈山脈之道〉,則是發展出四角婚姻
關係的異文化,身為主角的「他」(一位男模男樣的跨性別T) 是個瀟灑修長的學者,長年修行神學,
以跨性別的聲音探索真實與謊言。無論是自我的追尋、性別身分的哀愁與歡愉、主角與山間農莊的堅毅
女主人之間的真摯情愛,勒瑰恩都以自然而然的優美筆觸,寫得道地入骨。



▲影子性別﹒流放王儲﹒雙身越界:文本互涉的當代科幻作品


在電腦叛客(Cyberpunk)以新興文類之姿,從二十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盛行之時,新興的秀異作者也
書寫出自己的「黑暗反掌」,與此書形成或同質或異形的文本互涉。在這些跨越黑暗與光的分界線、走
入幽暗深谷與險峻高崖的作品,代表作之一當以酷兒科幻小說教主史考特(Melissa Scott)的力作《
影性人》(Shadow Man)莫屬。此書鋪陳在某個遠未來的星團,人類早已經具有五種明顯、主要的生理
性肉身,然而在落後退化的行星荷拉(Hara),「中間性」(inter-sexed)的族群卻長期被血腥宰制
政治集團打壓,強迫這些族群「選擇」非此即彼的二元虛構性別。很明顯,正如同《黑暗的左手》以身
體為寓言的地基,本書也採取類似的敘事策略;五種性∕別的實體與其說是器官化的肉身,不如說是把
當代現實的某些性別身分,例如性別氣質曖昧的陰陽同體人、跨性T,以及扮裝后(drag queen)放入
遠未來的科幻背景,刻鏤出肉身與身分刻印之間的權力拔河。

同樣以自我流刑與追尋為背景的酷兒性∕別作品,葛薇妮絲﹒鍾斯(Gwyneth Jones)這位自80年代中
期崛起的英格蘭作家,作品充滿了異質文化與迷人的性別機鋒,尤其以【秋與韃魏特】(Cho and
Derveet)系列以浩劫後的亞洲東南大陸為背景,《神聖的承擔》(Divine Endurance)與《花塵》
(Flowerdust)這組二部曲,鋪陳母系王朝的叛逆王儲韃魏特浪跡四方,化身為強盜王子,遭逢了由
名為「神聖承擔」的生體貓守護、追尋自我存在意義的「機體人偶公主」秋,是後末世科幻當中最美麗
的T婆情慾傑作。

除了這些作品,伊利沙白﹒寒特(Elizabeth Hand)的首部長篇小說《漫長的冬季》(Winterlong)
以生理性別互異的雙胞胎來敘述追尋真實與毀劫的性∕別身分。故事主線由一位年少的心念共感(
empath)超異能者所敘述,她與伴侶們(包括一隻經由基因改造手術而呈現超額智能的會說話猩猩)進
行一場追尋自我身分的行旅。在末世科幻背景精彩鋪陳性與性別的詭譎典麗,是寒特的長技,對於性別
身分的敘述洋溢著激烈的詩情——主角以俊美男演員的跨性別形貌出入各色地域,儼然是「絕對冷酷的
永恆少年」;而她的雙胞胎是個陰柔男童,置身於以「帕非安」(Paphian)為族群之名的性交易部族
。本書與沙劇《十二夜》的對位非常鮮明,至於戮力追求其陰陽雙身、在荒蕪殘骸上追尋至道的氛圍,
又在在與《黑暗的左手》的主題相呼應。


在跨越冰河的漫長行旅,讀者隨著作者出入於本文與文本內的神話、民間傳奇,傳說與寓言,在雪地的
跋涉與逃亡夾雜著暴亂與飢餓、完成與訣別;無論是否最終還是一如真力﹒艾同樣失落,總是經歷一場
生與死為帷幕的性∕別追尋。從永晝到永夜,從太古黑暗王都到官僚集體政權的對立邦國,老莊之道的
寒達拉學派與統合唯一的梅優許教義,讀者凝視文本鏡內鏡外的兩個埃思特梵,看入陰陽雙生的太極圖
形,瞥見了太初與至道、終結與永遠不斷來到的明日。

(《黑暗的左手》中文版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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