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機械公敵》分析科幻敘述的「機器﹒動物﹒異人」鑄模

 

 

 

 

 

 

壓迫與反撲的寓言:「機械體三大守則」

 

20世紀的美國科幻小說黃金世代(SF Golden Age),約略在反戰運動與石

牆事件之前,科幻小說作者無論是自覺也好、偽形也罷,很難擺脫右派直社會

的政治設定與權力想像。諸如此類的文本設定,以「科學事實」為保鮮膜,包

裝出幾組號稱政治中立的科幻小說敘述,其中最撲顛不破、但也內亂頻仍的權

力架構,就是人類中心(human-centric)為根基的有機炭素生命體優越論。

無論是架構光鮮、政治意識盲目的太空歌劇系列(如E. E. 史密斯的【透鏡超人

】系列),或是打著與赤裸社會現實勾搭的作品(如羅伯﹒海萊恩的讚頌權力

不平等的「非共產主義未來社會」),無不一廂情願地預設:在任何與此在現

實分道揚鑣的未來(或異宇宙),人形有機生命(humanoid organic form

還是扮演優越主導的角色。

 

以黃金世代的數名代表作者而言,艾沙克﹒艾西莫夫的「機械體三大守則」(

The Three Laws of Robotics[1]堪稱其中最堂皇的人機界限宣言,將

有機人類生命與無機非人義體的二元對照發揮到淋漓極致的地步。然而,在作

者所設計的人本沙文中心的惡質壓迫社會之內,《我:機器人》(I, Robot

這套以近未來達爾文主義的美式地球為背景的故事集,卻也滋長出許多不從的

機器主體:在機器人精神分析學家穌珊﹒喀爾文與每則故事的人工生命體遭遇

的進退攻守過程,讀者就看到一則或幽默或悲壯的造反動亂、救亡圖存,或甚

是隻手贖世的反轉敘事。我們看到了出廠就具備自我靈性與救世英雄設定的機

器體、具備超異讀心能力的機器體、無機體偽裝過界(passing)為人類政治家

的機器體,或是永生不滅、從近未來地球到星際帝國衰亡世代都在幕後操控宇

宙興亡的機器體,那就是縱橫作者另兩套大河小說【基地】與【銀河帝國】(

Empire)系列的機械生體大臣丹尼爾。

 

直到導演艾利斯﹒波力亞思(Alex Proyas把這套故事改編成電影《機械公敵》

之前,科幻電影的星河已經流轉過無數世代,機器人三大守則的陰影無所不在,

但也像是經不起挑戰的直心態,成為日後許多作品的踰越基點。從早期的機器體

服務∕奴役想像(例如孚列茲﹒朗的《大都會》)為起點,【星際大戰】系列的

一廂情願,締造出友愛助人、形態討喜滑稽的非人形工具(drone-like)靈性機

械體;到了80年代,新浪潮科幻作品與性別論述所影響造就的《銀翼殺手》祭出

張狂如神魔的連鎖六號生體(nexus-6 android)為血肉與金屬、人形但非人、有

機與無機媾和的酷異樣本。在日本動畫導演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人類與非

人機體已然不再敵我兩立,磅礡的對立無法成立,而是以「機器–動物–人」(

cybernetic organism,合稱為cyborg[2]的雜交混血形態呈現出雜亂多樣的不同

生命體。以冷峻視覺美感為影像浮水印的波力雅思,在本片之前的作品向來以精緻

暴亂的視覺效果、冷冽奇拔的劇情為招牌特色,例如改編自詹姆斯﹒歐巴(James

O’Barr)漫畫原作,以搖滾歌手與情人遭凌虐致死、化身為復仇魔物重返人世的《

龍族戰神》(The Crow),導演自創劇本的《極光追殺令》(Dark City)是題材

奇妙的科幻佳作,敘述異形生命操縱一整個城市人口的記憶心相、每晚重組再造城

市的建築地景,強烈暗喻著人類主體對於自身身分的不安全感與失落焦慮。

 

 

 

數組「動物–機器–人」與其創造守護者的素描

 

與《極光追殺令》在色調、光影鋪陳,以及意識形態上都處處呈現鏡相反照的《機械

公敵》不是個乍看就無比驚人的作品。它缺乏導演前幾部電影的酷異叛逆風情,奇麗

光怪的影像質素與骨子裡深沈厭世的簽名檔;它的節奏明快、影像堂皇流利,幾乎是

不能更好萊塢的一部「可讀性甚高」電影文本——直到幾個崎嶇狡黠的「奇點」出現

之前,評論者幾乎下了結論,把它的位置放在某個介於保羅﹒范賀文改編非利普﹒狄

克的《魔鬼總動員》與【星際爭霸戰】的某一集。在意外出現之前,這是個失之通俗

的科幻腳本——大量生產的機械體在策反作亂的人工智慧核心操控下,集體接管了20

35年的地球社會,行將以粗暴惡質的手段打翻人機不平等的權限疆界;幾個看似傑出

的人類試圖撥亂反正,甚至借助了心態政治不正確、枉顧同類權利的桑尼。桑尼是個

異數,看似是運作不良的失誤品,卻具備了所謂的「靈智」(sentient)屬性,讓機械

人精神分析家與警探都為之稱奇側目,繼而與兩者建立了平行對等的情誼,在片尾時

更要出發追尋自己真實的身分。

 

倘若這個故事架構僅止於此,就是個套用身分政治脈絡來反挫非常態主體的糟糕拙劣

成品,但導演分別在不合群的古怪機械體桑尼、質疑體制的科學家喀爾文,以及乍看

之下只是有肌肉無腦袋的警探身上放置了扭轉乾坤的元素,讓三者合成為某種不和諧

但可相互對話的「動物–機器–人」連續體。故事剛開始時,科學家的人本主義讓她

成為不守成規警探揶揄的橋段(具備動物本能的男警探奚落她站得筆挺,很直straight

,不似站沒站相、東倒西歪的警探);桑尼的異常與特出看似是為了服務整體人類,

但是到了關鍵性的時機,它卻與警探告解自己身為夢境預言者的本質身分,死去的機

械體創造者寄託了親子情懷與期望在它身上,為的是要徹底解放遭受靈智禁錮的機械

生體,科學家真正的孩子們。至於更提突的關鍵點就是威爾﹒史密司飾演的警探,反

轉了肌肉男單槍匹馬衝撞體制的刻板套招,早年受到意外傷害、以機械生化機體取代

肉身器官與部份肢體的不盡然是個「男人」,或者說,並非人類本位所想像或認定

的純正炭素有機男人類。於是,原本是異性生殖機制所能愉快設想對位、落於俗套的

「男性警探與女性科學家與非人機械體攜手合作,擊退了類神的人工智慧電腦核心之

謀略」。在真實的扭轉反撲,這組成員便成了「跨性別警探與不受性別刻板侷限的科

學家彼此衝突與和解,繼而與出軌的機械主體遭遇對話」的後∕人科技寓言。

 

以本片與堪稱「動物–機器–人」的經典作《銀翼殺手》交叉閱讀,可以看到幾組相

互呼應的後人類模型,或者乖張狂傲,或者含蓄顛覆。在《銀翼殺手》的黑色硬派偵

探電影敘事基調下,在1982的「旁白敘述版本」,看似平凡人類男性警探與遭逢的非

人生體對決與對話,在結局時與生化人瑞秋出走逃逸。這個讓越界闖關的寓言就像是

一個本來安於異性直社會的個體,經歷重重的傷害與啟示、困頓與覺醒,終於被酷兒

對手給吸引誘惑到另一邊,讓自己來到身分政治的蠻荒之地。如果說這組合像是直男

性讓扮裝后吸引、重新認識自身慾望的隱喻,在「導演剪接版」的聲音剛好是另一邊

的酷異出櫃:警探諜卡從來不是個人類,也不是個「男人」,啟蒙諜卡的瑞秋如同深

諳世故的高檔公主婆(high femme princess),讓這個困於蒙昧衣櫃內的跨性別陽

剛身體無須扮裝過關,而是徹底出走於性別牢籠之外,實現真正的跨性男本色。至於

在《機械公敵》,如果以類似的異質性別蹊徑來解讀,警探的各色裝酷耍硬派舉止不

再是遵循強迫性的性別屈從(例如異男的性別焦慮),而是異質主體打造自身的種種

實踐演練;機械體精神分析家的無性(中性)特質與智識優越位置與其說是服膺了所

謂的右派沙豬科幻框架的去性想像,毋寧說是讓喀爾博士從「女性化」的性別謬誤

藩籬脫出,與常態的科技視野與身體想像交鋒。

 

身為關鍵的機械靈性生體,本片的桑尼與《銀翼殺手》的幾個生化體主人翁的刻畫非

常不同,最主要的差異在於面對大異己(體制)時,兩造看待整體人類與異體自身的

態度。在重述「人類創造者–機械造體」的親子寓言時,《銀翼殺手》的墮落天使羅

伊宛如酷異不從的逆子,在一場驚心動魄、激情與悲劇光華十足的對手戲之後,弒殺

了所有生化人共同的親代,泰勒博士。這場逆子弒父的戲劇與其是伊底帕斯原初劇場

的翻寫,不如詮釋為異質性別的異端之子(如跨性別硬漢或石牆T)謀殺了拉崗所謂

的父權體系律法化身,也就是並非任何個體所能化身佔有的「父之名」(Name of

the Father)。相似的親子寓言設計,在《機械公敵》的搬演下,卻是創造者阿佛列

朗寧博士為其所有子代犧牲自身,留下了當作愛兒看待、悉心培養的殊異機械體桑尼

;擔負起救贖使命的桑尼並非叛逆黑色英雄,而是與體制折衝、甚至合作的使徒。在

本片當中,幕後的終極惡勢力是無身體的人工智慧亞神Vicky,人類與非人類都是

恣意操縱的棋子;然而在面對體系行將敗亡崩潰的當下,桑尼選擇的是共存與合作,

而非徹底爆破性的解放,正如同當它具有絕對的權限、可無視機械體三大守則時,卻

基於自身的抉擇援救喀爾博士,與跨介於機械人工生體與人類肉身的警探站在異曲

同工的兩道端點,實踐不再是人類專屬的人性

 

以艾西莫夫原作的《正子男人》(The Positronic Man)改編的電影《變人》,敘說

的是打造比人類更逼真的人形肉體的跨界(跨種∕性∕別)隱喻;主角安德魯的主體

建構與「靈肉合一」行旅似乎逼真寫實地再現了變性男(trans-man)的原鄉追尋。

相對於《變人》的熱切專執、追求某個由假還真的身分位置,《機械公敵》的桑尼處

真人與機械之間的中介驛站,非此非彼,但也彷彿既此又彼,如同某些難以由二元

強迫性別機制所辨認判定的性別。桑尼的存在同時揭發了人性本身就是一連串的人工

虛構、暴露了人類無法佔據「人性」的實質本貌;同時它也吊詭地以某種夢幻少年(

dream tomboy)的特質——例如它的夢兆、對於創造者阿佛列朗寧博士的孺慕、與喀

博士之間的慧黠交心,以及與跨種性男警探的奇異陽剛情誼——徹底建構出獨特

「動物–機器–異人」身分表記,難以讓一般人類模仿或收編。

 


 

逢此世代,「人類」不過是一團無序無名的原肉

 

在日本動漫畫如《攻殼機動隊》與《五星物語》的電子靈肉混血視界,人類本質、機

械義體與獸性肉身的各色混成主體似乎傾巢而出,佔據了過往由單一人類中心主義鋪

陳的宇宙。在過往的作品,拔河的兩端似乎是(號稱本質純正的)人類與(憑空滋生

出主體靈性的)人工機體,但到了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這個亂象繽紛的近未來

再也沒有純正單一的「真人」,每個活生生個體都是比例不等的光電位元、金屬網絡

、炭素肉身的獨特組創聚合體;在《攻殼機動隊》電影版的第一集,Cyborg混成肉身

的警探草薙素子少校遇到的極惡使徒——傀儡師——非但不是人類沙文主義所預設的

一般犯案男,甚至不是具有單一軀體的存在,而是從光電位元汪洋所滋長出類神意識

的人工智慧生命,比常態生命更深刻辯證探究自身存在的「無軀體人工化身」(

god-like AI presence without a body)。

 

倘若說黃金世代的科幻敘述會以人類中心主義奚落弱勢者為「一堆廢金屬機體」(a

trunk of wasted metal),到了跨世紀後的現今,在本片當中戮力爭取自身獨立位格

的桑尼應該會欣賞蘇格蘭男科幻小說家洢恩﹒M﹒班克思(Iain M. Banks)的非人智

慧視野。在其超未來跨性別科幻系列當中,班克思創作出幅員廣闊、具備英式幽默與

戲謔心性的諸多擬神機體心智(Minds),主導了一整個跨星際的動物機體人形連續

共和盟,簡稱為「文化體」(Culture)。在班克思的著作如《戲局棋手》(The Player

of Games)、《人形武器使役始末》(Use of Weapons),以及《宇宙超額體》(

Excession)等書,這些性格鮮活精彩、或深沈睿智或崢嶸好辯的超額心智們,以好

心情的嘲弄語氣稱呼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難以學得歷史教訓的人類為「原肉」(meat

,並且以險惡優雅的風情駕馭無人可去的森羅萬象。這些機體心智與大千宇宙交會,

複雜豐富的系統與個體性印證了自身的「物性」方為萬物之靈,至於炭素機體的人種

與它們的落差,套用其中一艘星際活體神船的揶揄,約略就是「讓諸神發笑的小蟲交

互動作」吧!

 

(刊登於《電影欣賞》第122期,2005年三月)

 



[1],艾西莫夫的三守則原文如下,以此元件為引申,或可看出這套周延的歧視令常常是

弱勢身分(如美國社會的某些地區對待非裔人種、同性戀或殊異性別身分)在權力系統

下的待遇。

 1) 機器人不能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A robot may not injure a human being or, through inaction, allow a

human being to come to harm.

2) 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A robot must obey orders givein to it by human beings except where

such orders would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Law.

3) 在不違背第一和第二法則前提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A robot must protect its own existence as long as such protection

does not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or Second Law.

[2] 本文對於肉身機體混成物(cyborg)的論述脈絡,大致上沿用自多納﹒海拉威

Donna J. Haraway)的著作,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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